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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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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變得象野獸和獵人一樣,時刻提防着對方耍心眼兒。

    我的母親唯恐弗朗索瓦絲把提防發展為真正的仇恨,因為我的姨媽傷透了她的心。

    總之,弗朗索瓦絲越來越異乎尋常地注意我姨媽的每一句話和每一點表示,遇到有事要問,她總先反複斟酌應采取什麼方式,待她話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媽的反應,力求從臉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決定。

    譬如說某位藝術家讀了十七世紀的回憶錄之後,一心想同太陽王攀附親緣,便為自己編排家族世譜,使自己成為名門之後,或者同當今歐洲的某國君王搭上關系,滿以為這才是條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于緣木求魚,不該拘泥僵死的形式,結果枉費氣力卻事與願違;同樣,一位身居内地的婦女,本來隻不過聽憑自己無法抵禦的種種怪癖和百無聊賴中養成的壞脾氣的擺布,從來沒有想到過路易十四,但她發覺自己一天之内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類極其瑣細的活動,在一意孤行和專橫任性*方面竟同聖西蒙所說的凡爾賽宮的生活”機制”的實質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還可以認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細微變化,能引得弗朗索瓦絲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于王公貴族在凡爾賽禦花園的曲徑處遞呈奏折時見到王上閉口不語、龍顔喜悅或傲然接納而竊竊自喜或誠惶誠恐一樣,确實,其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的姨媽同時接待本堂神甫和歐拉莉兩人來訪之後又休息了一陣後的那個星期天,我們全都上樓去向她道晚安。

    媽媽對姨媽總遇到同時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問,她柔聲細氣地對姑姑說: “聽說今天您這兒又給弄得亂哄哄的,您總是一下子有一大幫客人。

    ” 我的姨祖母打岔說:”人越多越熱鬧……”自從她的女兒病倒之後,她認為應該處處使女兒高興,凡事總往好處說。

    可是我父親那時偏要插話,說: “我現在趁大家都在場,跟你們講件事兒,免得以後跟每個人羅嗦一遍。

    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們有點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強點了點頭。

    ” 我倒不必聽父親講這件事的始末,因為我們做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正同父親在一起。

    所以我就到廚房打聽晚飯菜譜去了。

    我看菜譜跟人家看報一樣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戲單子一樣能使我的精神興奮。

    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正同附近一位與我們隻是面熟的女莊園主并肩走着。

    我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個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驚訝的神色*,勉強地答禮,仿佛他沒有認出我們是誰。

    他那種疏遠的眼光隻有不講客氣的人才會使用,仿佛忽然退縮到眼睛的深處,象從一條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口遠遠地瞥上一眼,所以他隻向你略略颔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稱。

     至于同勒格朗丹并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現而感到尴尬的問題。

    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麼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

    ”如果他真有所不滿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着講究的人們之間,他隻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種不事修飾、樸素自然的風度,一種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

    ”家庭會議的一緻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時心不在焉,想别的事。

    父親的挂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

    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在貢布雷多盤桓了幾天。

    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

    ”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麼?–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

    –不正是眼前這個時刻的精當的寫照麼?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

    有人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皈依布道兄弟會當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願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盡管樹林已經昏黑,夜幕即将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

    ”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卷煙,久久凝視遠方。

    ”再見了,同夥兒們,”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後便扭身走開了。

    德伯家的苔絲 平日當我下廚房打所菜譜的時候,晚飯已經下鍋。

    隻見弗朗索瓦絲象神話中自薦下凡當廚的巨人那樣調動一切自然力量來作自己的幫手;她砸煤取火,給待烹的土豆提供蒸氣,讓上桌的主菜火候恰到好處,這些烹調傑作先已由她象陶瓷工那樣在各種器皿中整理塑造,她用過大缸、大鍋、小鍋、魚鍋、炖野味的砂鍋、做點心的模子、調蛋醬的小罐,以及一套各種尺碼的平底煎鍋。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案闆上。

    幫廚女工剝完的青豆一行行數目不等地排列在案,象正在開賽的台球桌上的綠色*台球。

    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洩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仿佛是它們樂于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肉質僞裝,從猶如曙光初現、彩虹漸顯、暮藹覆天之時的光色*轉換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

    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之後,這種本質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裡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

     被斯萬稱作喬托”慈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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