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破涕為笑,翻身上了馬鞍。
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
韋小寶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賊,快快開城。
”骁騎營、護軍營、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禦林軍親兵。
在北京城裡橫沖直撞,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
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那敢違拗?何況剛才聽見炮聲隆隆,城裡确是出了大事,當即打開城門。
衆人出得城來,向東疾馳。
韋小寶和陳近南并騎而馳,将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隐秘等情簡略說了。
陳近南贊道:“小寶,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很不老實,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居然能以義氣為重,不貪圖富貴、出賣朋友,實是難得。
”韋小寶笑道:“别的朋友也還罷了,大義滅師的事,卻萬萬做不得的。
”陳近南道:“甚麼叫做‘别的朋友也還罷了’?隻要是朋友,那就誰也不能出賣。
‘大義滅師’這四個字,也用得不對。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弟子沒學問,說錯了話,師父别怪。
”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甚是快樂,經過今日這一番,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
陳近南道:“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出來,過不了半天,鞑子就知道了。
須得趕快更換裝束才是。
”韋小寶道:“正是,一到前面鎮上,這就買衣服改裝罷。
”
衆人向東馳出二十餘裡,來到一座市鎮,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
陳近南于行軍打仗、政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于這類日常小事,一時卻感束手無策,見無處買衣更換,便道:“隻有到前面市鎮再說,隻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才好。
”一行人穿過市鎮,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家,高牆朱門,屋宇宏偉。
韋小寶心念一動,說道:“師父,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換換罷。
”陳近南遲疑道:“隻怕他們不肯。
”韋小寶笑道:“咱們是官兵啊。
官兵不吃大戶、着大戶,卻又去吃誰的、着誰的?”跳下馬來,提起門上銅環,當當亂敲。
男仆出來開門,衆人一擁而入,見人便剝衣服。
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見這群前鋒營官兵如狼似虎,連叫:“衆位總爺休得動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請各位用了,再奉上盤纏使用……”一言未畢,已給人一把揪住,身上長袍、襪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
他吓得大叫:“兄弟年紀老了,這調調兒可不行……”群豪嘻嘻哈哈,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衣衫。
那官兒和内眷個個魂不附體,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隻剝男人衣衫,卻不戲侮女眷,剝了男人衣衫之後,倒也不再幹别的勾當,一哄而出,騎馬去了。
那大戶全家男人赤身露體,相顧差愕。
群豪來到僻靜處,分别改裝。
公主、沐劍屏、曾柔三人也換上了男裝。
各人上馬又行。
韋小寶隻是記挂着雙兒,說道:“風大哥和我的一個小丫頭,不知在京裡怎樣了,我想請哪一位外省來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聽打聽。
”兩名來自廣西的天地會兄弟接令而去。
群豪見并無官兵追來,略覺放心。
又行了一程,沐劍屏“啊”的一聲驚呼,跟着格格笑了起來。
原來曾柔所騎的那匹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險些濺在沐劍屏腳上。
行不多時,又有幾匹馬拉了稀屎,跟着玄貞道人所騎的那馬一聲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來。
錢老本道:“道長,咱哥兒倆合騎一匹罷!”玄貞道:“好!”縱身上馬,坐在他身後。
韋小寶突然省覺,不由得大驚,叫道:“師父,報應,報應!這下可糟了。
”陳近南問道:“甚麼?”韋小寶道:“吳……吳應熊的鬼魂找上我啦。
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搶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
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隻因吳應熊一行人所騎的馬匹都給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着紛紛倒斃,這才無法遠逃,給他擒回。
倘若吳應熊那次逃去了雲南,皇帝當然殺他不得,追究起來,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馬匹下毒之故。
現下輪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馬也這般瀉肚倒斃,卻不是吳應熊的鬼魂作怪是甚麼?何況自己帶了他的妻子同逃,吳應熊做鬼之後,頭上還戴一頂碧綠翡翠頂子的一品大綠帽,定然心中不甘。
他越想越害怕。
不由得身子發顫,隻聽得幾聲嘶鳴,又有兩匹馬倒将下來。
陳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對,忙問端詳。
韋小寶說了當日捉拿吳應熊的情形,顫聲道:“吳應熊陰魂不散,今日報仇來啦。
這……這……”公主怒道:“吳應熊這小子,活着的時候是窩囊廢,死了之後也是個膿包鬼,你怕他幹麼?”陳近南皺眉道:“青天白日的,哪有甚麼鬼了?那日你毒了吳應熊的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韋小寶道:“知道的,他還贊我是福将呢。
”陳近南點頭道:“是了。
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還治福将之身。
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給你的馬匹喂了巴豆。
”韋小寶立時省悟,連說:“對,對。
那日拿到吳應熊,小皇帝十分開心,賞了個小官兒給我的馬瀰做,派他去兵部車駕司辦事。
這一次定是叫他來毒我的馬兒。
”
陳近南道:“是啊,他熟門熟路,每匹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發百中。
”韋小寶怒道:“下次抓到了這馬瀰兒,這裡許多爛屎,都塞進他嘴裡去……”一言未畢,突覺胯下的坐騎向前一沖,跪了下去,韋小寶一躍而下,見那匹馬掙紮着要待站起,幾下掙紮,卻連後腿也跪了下來。
陳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
須得到前面市集去買過。
”柳大洪道:“一下子頭幾十匹馬可不容易。
”陳近南道:“正是。
大夥兒還是暫且分散罷。
”
正說話間,忽然得來路上隐隐有馬蹄之聲。
玄貞喜道:“是官兵追來了。
咱們殺他個媽巴羔子的,正好搶馬。
”陳近南叫道:“天地會的兄弟們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們伏在右首。
等官兵到來,攻他個出其不意。
啊喲,不對……”但聽得蹄聲漸近,地面隐隐震動,追來的官兵少說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問他這“啊喲,不對”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臉上變色。
群豪隻數十人,武功雖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隊騎兵交鋒,敵軍重重疊疊圍上來,武功高的或能脫身,其餘大半勢必送命。
陳近南當機立斷,叫道:“官兵人數不少。
咱們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鄉村山林。
”隻說得這幾句話,蹄聲又近了些。
放眼望去,來路上塵頭高揚,有如大片烏雲般湧來。
韋小寶大叫:“糟糕,糟糕!”發足便奔。
公主叫道:“喂,你去哪裡?”緊緊跟來。
韋小寶叫道:“你還是回宮去罷,跟着我沒好處。
”公主罵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嗎?可沒這麼容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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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回回目中,“紅雲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随碧草”指有遠行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