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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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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終認出來的不隻是他們本身,而且還有他們從前的樣子,例如茨基,其變化并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幹癟的一隻果更大些。

    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試驗,證明了我關于藝術的理論(他挽住我的手臂說:”這我已聽過八次了,”等等)。

    另有一些人壓根兒就不是這方面的愛好者,他們是社交界人士。

    但高齡也沒有使他們成熟,而且,即使額頭長出了第一圈皺紋,兩髭開始花白,他們的臉還是那副娃娃相,保持着十八歲時的活潑樣子。

    他們不是老頭兒,而是憔悴至極的十八歲的小夥子。

    稍微一點小事便足以抹去這種生活摧殘的烙印,則死亡不用費大的勁就能使那張臉恢複青春,就象洗清僅有些許積垢使之失去往日芳菲的肖象。

    從而,我又想到當我們聽人談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預先信賴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寬厚的時候,那種使我們上當受騙的幻象;因為我感覺到,早四十年他們曾是令人頭痛的年輕人,沒有任何理由相信現在他們已經抛開虛榮、僞善、傲慢和狡詐。

     然而,我還同另一些與他們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談過,我很驚訝,這些人過去叫人難以容忍,現在,也許是生活辜負或者滿足了他們的欲|望,從而去除了他們的自負或辛辣,已經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點。

    與有錢人聯姻使你再也沒有必要去争鬥或賣弄,妻子本身的影響,以及漸漸獲得的不是淺薄青年專一信奉的那種價值意識,使他們得以舒松個性*和顯示優點。

    這些人随着衰老的到來仿佛擁有迥異的人格,就象那些樹木,秋天改變它們的顔色*,仿佛也改變了它們的本質。

    衰老的本質在他們身上真正地表現出來了,然而是作為精神上的事物表現出來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現在物質方面,它使他們完全變了樣(如阿巴雄夫人),使我仿佛感到又生疏又熟識。

    之所以生疏,是因為對于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懷疑,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禮的時候流露出心裡在活動,這種活動使我在三、四個人(阿巴雄夫人不在其中)之間猶豫不決,要知道我該向哪一位答禮,再者,我表現出十分熱情,這大概也會使對方感到驚訝,因為我心中懷疑,所以害怕如果對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态度會顯得過份冷淡,我用熱情的握手和微笑來補償目光中的躊躇。

    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新外表又并不使我感到陌生。

    在我這一生中,我常常在一些上了年紀的胖婦人身上見識過這個外表,隻是當時我沒有想到她們在許多年以前曾經象阿巴雄夫人這樣。

    這個外表和我以前認識她的那個形象之間存在着那麼大的區别,竟可以說她象童話國中的人物,早已被判定首先以少女的形象出現,接着是婚後發福的胖女人,很快還無疑将變成顫顫巍巍的駝背老太婆重新顯身。

    她仿佛就象一名笨拙的遊泳者,遠遠地已經看到陸地,艱難地劃動着正把她淹沒的時間的波濤。

    然而,漸漸地,我仗着凝望她那神色*猶豫的面容、象記不住往昔形象的不忠實的記憶那樣變幻不定的面容,使出一些諸如去掉歲月加在她臉上的四方形、六角形之類的小手段,終于在這張臉上重又找到某種東西。

    況且混和在女人臉上的并非隻有幾何圖形。

    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雖說依然那麼相象、卻已如牛軋糖那樣拼湊而成的臉上,我認出的卻是一片銅鏽痕迹、一小塊玫瑰色*的碎貝殼,一個難以說清楚的腫塊,比一隻槲寄生球小,沒有一顆玻璃珠子透明。

     有些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我們很清楚那不是由一場車禍造成的,是他們遭到衰老的初次打擊,就象俗話說的,他們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墳墓。

    有些女人已處于半癱瘓狀态,仿佛她們的裙裾已挂住在墓穴石上,再也不可能從墳墓半開半合的縫隙中完全抽出來了,她們低垂着腦袋,佝偻着身子,已經挺不起來,那彎成弓形的身子在最後倒下之前仿佛還占據着介于生死之間的位置。

    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抵禦住這條帶着她們離去的抛物線的運動,而一旦她們想站起身來,她們便顫抖,她們那雙手什麼都抓不住。

    幻滅 有些人的臉在他們風帽型的白發底下已經僵硬,眼皮象快死的人那樣膠合在一起,他們的嘴皮還不住地哆哆嗦嗦,仿佛臨終者在喃喃地作着祈禱。

    一張線條沒什麼變化的臉,隻要白發取代了黑發、金發,便足以使它變成了另一張臉。

    劇團服裝師們就知道,隻要有一頂撲上粉的假發便能綽綽有餘地僞裝一個人,使他變得認不出來。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表姊妹的樓下包廂裡的那天,我曾在康布爾梅夫人的包廂裡見到過當時還是中尉的青年侯爵博澤讓。

    這位爵爺的五官始終還是端正得無懈可擊,比端正還端正,動脈硬化症的生理僵直更誇大了這位花花公子臉相上毫無表情的直線感,并且賦予這臉部輪廓以紋絲不動導緻的幾近怪誕的極大的明晰度,在曼坦那①或米開朗琪羅的作品習作中才有的那種明晰度。

    他的臉色*,過去是輕佻的紅潤,現在是威嚴的蒼白。

    銀白色*的須發,微微豐腴的身軀,督治的莊重豐彩,直至昏昏欲睡的倦容,這一切通力協作,給人以預示着将位極人臣的新的印象。

    原來呈矩形的金黃|色*胡子被同樣大小的矩形白胡子所取代,使他産生了如此完美的變化,以至我在看到這位我認識的過去的少尉已經有五條杠杠的時候,首先想到要向他祝賀的不是他已晉升為上校,而是他确實有上校風度,仿佛他為了化妝成上校,從他當過高級軍官的老父那裡借來了軍服和嚴肅、憂郁的神色*。

    在另一個人身上,雖說金黃|色*的胡子也被白胡子所取代,由于面容依然紅潤、年輕、挂着可掬的微笑,這隻能使他顯得更加紅光滿面,更加積極活潑,使兩眼增添光彩,給這位童顔鶴發的社交界紳士以才高八鬥的神态。

    白發和其它一些因素所完成的改造,尤其是在女性*身上完成的改造,如果隻是顔色*的變化,對我的吸引力絕不會有那麼大,那無非是看上去悅目罷了,令我心靈上不安的是人的變化。

    實際上,”認出”某人,甚至就是在沒能把他認出來後對他的鑒别,這是對同一個名稱下的兩件矛盾的東西進行思索這是要我們承認曾經在這裡的、我們記起來的那個人已不複存在,而現在在這裡的是一個我們并不認識的人;這是需要我們去思索一個與死亡之謎幾乎同樣地令人心神不安的奧秘,而且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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