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見到皇帝,縱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決不會呼喊出聲,但一見到居然是小玄子,這一下驚詫真是非同小可,呼聲出口,知道大事要糟,當即轉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電轉:“小玄子武功比我高,這鳌拜更是厲害,我說什麼也逃不出去。
”靈機一動,心道:“咱們這一寶押下了!通殺通賠,就是這一把骰子。
”縱身而出,擋在皇帝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幹什麼?你膽敢對皇上無禮麼?你要打人殺人,須先過我這一關。
”
鳌拜身經百戰,功大權重,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麼瞧在眼裡。
康熙(按:康熙本是年号,但通俗小說習慣,不稱他本名玄烨而稱之為康熙)譏刺他要殺蘇克薩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瘡。
這人原是個沖鋒陷陣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倒也并無犯上作亂之心,突然間見書架後面沖出一個小太監,擋在皇帝的面前,叱責自己,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急忙倒退數步,喝道:“你胡說什麼?我有事奏禀皇上,誰敢對皇上無禮了?”說着又倒退了兩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
他本名玄烨,眼見韋小寶不識得自己,問自己叫什麼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說是“小玄子”。
他秉承滿洲人習性,喜愛角抵之戲,隻是練習摔角這門功夫,必須扭打跌撲,扳頸拗腰。
侍衛們雖教了他摔角之法,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有誰敢去用力扳他的龍頭,扼他的禦頸?被逼不過之時,隻好裝模作樣,皇帝禦腿掃來,撲地便倒,禦手扭來,跪下投降,勉強要還擊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邊緣,便即住手。
康熙一再叮囑,必須真打,衆侍衛可沒一個有此膽子,最多不過扮演得象了一些而已。
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殺得難解難分,直到最後關頭方輸(據說清末慈禧太後與某太監下象棋,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說道:“奴才殺了老佛爺的一隻馬。
”慈禧怒他說話無禮,立時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亂棒打死),這摔角之戲,卻萬難裝假,就算最後必輸,中間厮打之時,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他一交?
康熙對摔角之技興味極濃,眼見衆侍衛互相比拚時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對手,便戰戰兢兢,死樣活氣,心下極不痛快,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一般。
做皇帝要什麼有什麼,但要找一個真正的比武對手,卻萬難辦到,有時真想微服出宮,去找個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已。
這天與韋小寶相遇,比拚一場,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
康熙不勝之喜,生平以這一架打得最是開心。
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
從此兩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時,也從不許别的太監走近,以免洩露了秘密,這小太監隻要一知道對手是皇帝,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太監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亦複不少,但淨身入宮,首先必當學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别,見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識,也隻有韋小寶這冒牌貨一人了。
就康熙而言,這個胡塗小太監萬金難買,實是難得而可貴之至。
此後康熙的武功漸有長進,韋小寶居然也能跟得上,兩人打來打去,始終旗鼓相當,而韋小寶卻又稍遜一籌,這樣一來,康熙便須努力練功,才不緻落敗。
他是個十分要強好勝之人,練功越有進步,興味越濃,對韋小寶的好感也是大增。
這日鳌拜到上書房來啟奏要殺蘇克薩哈,康熙早已知道,鳌拜為了鑲黃旗和正白旗換地之争,與蘇克薩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殺蘇克薩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遲遲不肯準奏。
那知鳌拜嚣張跋扈,盛怒之下顯出武人習氣,捋袖握拳,便似要上來動手。
鳌拜身形魁梧,模樣猙獰,康熙見他氣勢洶洶的上來,不免吃驚,一衆侍衛又都候在上書房外,呼喚不及,何況衆侍衛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沒做理會處,恰好韋小寶躍了出來。
康熙大喜,尋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這厮鬥上一鬥了。
”待見鳌拜退下,更是寬心。
韋小寶情不自禁的出聲驚呼,洩露了行藏,隻得铤而走險,賭上一賭,沖出來向鳌拜呼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樂,大聲道:“殺不殺蘇克薩哈,自然由皇上拿主意。
你對皇上無禮,想拔拳頭打人,不怕殺頭抄家嗎?”
這句話正說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實在太過魯莽,當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聽這小太監的胡言亂語,奴才是個大大的忠臣。
”
康熙初親大政,對鳌拜原是十分忌憚,眼見他已有退讓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臉,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
”韋小寶躬身道:“是!”退到書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個大大的忠臣。
你沖鋒陷陣慣了的,原不如讀書人那樣斯文,我也不來怪你。
”鳌拜大喜,忙道:“是,是。
”康熙道:“蘇克薩哈之事,便依你辦就是。
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賞忠罰奸。
”鳌拜更是喜歡,說道:“皇上這才明白道理了。
奴才今後總是忠心耿耿的給皇上辦事。
”康熙道:“很好,很好。
朕禀明皇太後,明日上朝,重重有賞。
”鳌拜喜道:“多謝皇上。
”康熙道:“還有什麼事沒有?”鳌拜道:“沒有了,奴才告退。
”
康熙點點頭,鳌拜笑容滿臉,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從椅中跳了出來,笑道:“小桂子,這秘密可給你發現了。
”
韋小寶道:“皇上,我這……這可當真該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動手動腳,大膽得很。
”
康熙歎了口氣,道:“唉,你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極了。
”韋小寶笑道:“隻要你不見怪,我以後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
”康熙大喜,道:“好,一言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漢。
”說着伸手出來。
韋小寶一來不知宮廷中的規矩,二來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人物,當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漢。
”兩人緊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來要做皇帝,自幼的撫養教誨,就與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舉一動,無不是衆目所視,當真是沒半分自由。
囚犯關在牢中,還可随便說話,在牢房之中,總還可任意行動,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卻比囚犯還厲害百倍。
負責教讀的師保、服侍起居的太監宮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麼亂子,整日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太子的言行隻要有半分随便,師傅便諄諄勸告,唯恐惹怒了皇上。
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宮女太監便如大禍臨頭,唯恐太子着涼感冒。
一個人自幼至長,日日夜夜受到如此嚴密看管,實在殊乏人生樂趣。
曆朝頗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實由皇帝一得行動自由之後,當即大大發洩曆年所積的悶氣,種種行徑令人覺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過是發洩過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嚴密看管,直到親政,才得時時吩咐宮女太監離得遠遠地,不必跟随左右。
但在母親和衆大臣眼前,還是循規蹈矩,裝作少年老成模樣,見了一衆宮女太監,也始終擺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連縱情大笑的時候也沒幾次。
可是少年人愛玩愛鬧,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别。
在尋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與遊伴亂叫亂跳,亂打亂鬧,這位少年皇帝卻要事機湊合,方得有此“福緣”。
他隻有和韋小寶在一起時,才得無拘無束,抛下皇帝架子,縱情扭打,實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樂,這些時日中,往往睡夢之中也在和韋小寶扭打嬉戲。
他拉住韋小寶的手,說道:“在有人的時候,你叫我皇上,沒人的時候,咱們仍和從前一樣。
”韋小寶笑道:“那再好沒有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皇帝。
我還道皇帝是個白胡子老公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