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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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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貢布雷,從十裡開外遠遠望去(當我們在複活節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乘火車來到這裡,從鐵路那頭望去),所見隻有教堂一座。

    這教堂概括了市鎮的風貌,代表了市鎮,并向遠方的人們宣告,這裡有座市鎮,它在為市鎮說話。

    然而,當你走近貢布雷,市鎮看上去就象一位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風站立在田野中間,市鎮上鱗次栉比的房屋,等于是擠擠攘攘貼在牧羊女大氅周圍、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

    中世紀遺留下來的城牆,有些地方已經傾圯,但當年完美的弧形殘迹猶存,一截截圍住了城區的房舍,同古畫中的城池一樣。

    就居家而論,貢布雷不免有些凄涼,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于當地出産的青石,門前有台階,房上是尖尖的山牆,給門前投下一片-陰-影,弄得街上相當昏暗,以至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的”大廳”就得拉簾掌燈。

    好些街道是以聖人的姓氏命名的(其中不少同貢布雷早年的幾位領主的曆史有關):聖伊萊爾街,聖雅克街–我姨媽的房子就在那條街上,鐵栅外是聖伊爾德迦爾特街,花園的旁門開出去是聖靈街;貢布雷的這些街道在我的記憶的角落裡依然存在,而且蒙上了五光十色*,同我今天心目中的人間的色*調大不相同,所以我實際上覺得它們色*色*俱全,還有那座高踞于市鎮中心廣場的教堂,我覺得比幻燈機的投影更虛幻,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倘若有幸能再穿過聖伊萊爾街,到鳥兒街古風盎然的”鳥兒客棧”去租間客房,那簡直比同戈洛結識、同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交談更神妙虛幻,象是同隔世的天外來往一樣。

    從”鳥兒客棧”的地下室的氣窗裡飄散出來的廚房的氣味,至今我還時有所聞,依然是那樣熱乎乎的,一陣一陣地飄到我的鼻前。

     那時我們住在我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的家裡,她是萊奧妮姨媽的母親。

    自從奧克達夫姨夫去世之後,萊奧妮姨媽從此不肯離開貢布雷,不肯離開貢布雷的那幢房屋,不肯離開她的房間,她的床。

    她不肯”下來”了,總那麼躺着,那麼凄凄切切,有氣無力,病病恹恹,老想不開。

    她那個套間的窗外是聖雅克街,這條街到頭是”大草坪”(同市中心三條街交叉的街心綠化地帶”小草坪”遙遙相對)。

    街面灰溜溜的,單調劃一,幾乎家家門口都有砂岩砌成的三級高台階,整條街象是由哥特石刻匠人在原塊石頭上鑿出來的一道深溝,本來打算在上面刻耶稣降生的馬槽或者耶稣受難的墳場的,我的姨媽實際上隻占用兩間相通的房間,她每天下午呆在其中的一間,好讓傭人給另一間通風。

    那是鄉紳家常見的那種房間。

    世界上有些地方,大氣中或海面上遊動着億萬種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動物,它們在閃光、在散發出芳香。

    那兩間房内也一樣,也有千百種氣味令人心醉,那是從品德、智慧和習慣中散發出來的芳香,氤氲中懸凝着一個人内心深處隐而不露、豐富至極的全部精神生活;當然,也還有例如從附近田野裡傳來的那些自然氣息和時令色*彩,但是它們一到這裡便失去了野趣,變得人情味十足,而且凝滞閉塞,跟用當年從果園裡摘下之後便藏進櫃子的水果制成的果汁凍那樣香甜而透明;它們固然也随季節的更疊而變換,畢竟具有了櫃藏的風味和家用的格局,新鮮面包的溫馨消融了白色*冰霜的凜洌,就象村裡報時的大鐘,悠閑而準時,散淡而有序,既漫不經心又高瞻遠矚。

    潔淨的床單,清新的晨意,虔誠的氣氛,和諧地融合在一片甯靜之中,不過這種甯靜,隻給人增添愁緒罷了,倒為并非身臨其境、僅是匆匆過客的人提供了汲取無盡詩意的寶庫。

    這裡的空氣如此幽閉,好似一朵纖細嬌美的花,沉寂中飽含營養,而且香甜誘人,使我一踏進門檻便油然而起饞涎欲滴的感覺,尤其是在複活節那個星期的開頭幾天,那時早晨還寒意料峭,當時我剛來貢布雷不久。

    我去姨媽那邊請安,她們先讓我在外間稍候。

    乍暖還寒時節的陽光,撲到爐火前來取暖,兩磚之間的柴禾已經蹿起耀眼的火苗,給整間屋子抹上一股油煙的氣味,弄得象農舍大火爐前的一面火牆,又象宮堡華屋的壁爐上的大爐罩。

    呆在那樣暖和的地方,但願外面雨雪交加、洪水橫溢才好,這樣也可給深居的舒适更增添冬蟄的詩情。

    我在供桌和交椅之間走動着。

    那些交椅蒙着氈絨面子,靠背上方總安着方括弧形的頭靠,熊熊的爐火,象發酵的面團,散發出令人垂涎的芳香,空氣也随之布滿氣泡;清晨濕潤而明媚的朝氣早已催發出這一層層的芳香,而且把它們一片片翻動,把它們烤黃,給它們打上绉褶,使它們松軟膨脹,從而做成一大塊雖無形迹卻香甜可感的鄉村糕點,簡直象一大張”脆皮夾心餅”。

    這裡的壁櫥、櫃子,還有畫着枝葉圖案的壁紙,發出比點心更香脆、更細膩、更有名、更幹燥的異香,我回到房裡,總不免懷着難以啟齒的豔羨,沉溺在花布床罩中間那股甜膩膩的、乏味的、難以消受的、爛水果一般的氣味之中。

     我聽到姨媽在裡面房内低聲地自言自語。

    她說起話來總是輕聲細語,因為她認為自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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