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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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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另一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一大段,要遠得多。

    那天,外祖父對我的父親說: “你記得嗎?昨天斯萬說他的妻子和女兒到蘭斯①去了,所以他要乘機去巴黎住兩天。

    既然兩位女士不在,我們不妨從花園那邊過去,路近多了。

    ” ①初版時,斯萬妻女不是去蘭斯,而是去夏爾特爾。

    後來普魯斯特決定把1914年至1918年的大戰也寫進小說,故而把貢布雷改置于未來的戰區之内,即朗市與蘭斯之間(事實上,貢布雷鎮是以夏爾特爾附近的伊利埃斯為原型的)。

    
我們在栅牆外停了一會兒。

    丁香花已盛極而衰。

    有幾株依然托出精緻的花團,象一盞盞鵝黃|色*的吊燈,但枝葉間許多部分的花朵,雖然一星期前還芳香如潮,如今卻已萎蔫、零落、枯黃、幹癟,隻象一團團香氣已消的泡沫。

    我的外祖父指點着對我的父親說,自從他同斯萬先生在斯萬太太去世的那天在這裡一起散步以來,這園内的景物哪些依舊如故,哪些已經改換模樣。

    他抓住機會又把那天散步的經過講了一遍。

     我們的眼前是一條兩邊種植着旱金蓮的花徑,它在陽光的直射下向高處伸展,直達宅門。

    右面則相反,花園在一片平地上鋪開。

    被周圍的大樹覆蓋的池塘雖是當年斯萬老先生雇人開挖出來的,但這花園中最着斧鑿痕迹的部分也隻是對自然的加工;有幾處天然特色*始終在它們的範圍内保持着獨特的權威,它們置身于花園就象置身于沒有經過加工的自然環境中一樣,公然挑出自己本來就有的特色*。

    展示這些天然特色*極需一個僻靜的環境,而在人工點綴之上它們自有一種孤幽的意韻:例如花徑下的人工池塘邊,兩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長春花組成一頂雅緻的藍色*花冠,箍住了水光潋滟的池塘的前額,菖蒲象軒昂的王公揮落它們的寶劍,一任他們統治水域的權杖上紫色*、黃|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澤蘭和水毛茛的頭上。

    簡·愛 斯萬小姐的遠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徑一見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機緣。

    不能結識這樣一位享有殊榮、與貝戈特為友、能同貝戈特一起參觀各處教堂的少女,應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因為若與她相遇,自慚形穢的我必受到她的輕視;可是,由于她不在,我雖生平第一次得到靜觀當松維爾園内景色*的機會,卻隻覺得了無情趣。

    對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來說,情況倒似乎相反,他們也許覺得女主人們不在反給整個莊園增添宜人的氣氛,使它具有難得的美(猶如登山之日巧遇萬裡無雲的好天氣),因而今天到這邊來散步就格外适時。

    我真盼望他們的算計落空,突然出現奇迹,讓斯萬小姐陪伴着她的父親雙雙來到我們的眼前,使我們不及躲避,隻好同她結識。

     這時我忽然發現草叢裡有隻籃子被遺忘在一根釣魚杆的旁邊,魚杆上的漁漂還浮在水面。

    我趕緊設法轉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的注意,生怕他們發現她可能在家的些許迹象。

    不過,斯萬倒曾經跟我們說過,他這回出門有點不合時宜,因為家裡有人住着。

    那麼說,這魚杆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

    花徑間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音。

    一隻不見蹤影的鳥不知在丈量哪棵樹的梢頭,它千方百計地要縮短白晝的長度,用悠長的音符來探測周遭的僻靜,但它從僻靜中得到的卻隻是調門一緻的反響,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靜,仿佛它本來力求使一瞬間消逝得更快,結果反使那一瞬間無限延長了。

    天空變得凝滞,陽光徑直射下,讓人想躲也躲不開;小昆蟲們無休止地騷擾平靜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夢見了想象中的彌漫無際的漩渦,仿佛在迅速地把軟木漁漂拖進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從而更增長我初見漁漂時的惶惑之感,漁漂幾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随時都會沉入水中,我已經顧不得自己既想結識斯萬小姐又怕見她的雙重心情,考慮是否該去告訴她魚已上鈎。

    這時,已經走上通往田野小路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驚訝地發現我沒有跟在後面便轉身叫我,我隻得趕上前去。

    我覺得小路上掠過一股山楂花的香味。

    疏籬象一排教堂被堆積的繁花覆蓋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大的迎聖台;繁花下面,陽光象透過彩繪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膠似漆的芳香萦繞着繁花組成的聖台,我的感覺就如跪在供奉聖母的祭台前一樣。

    花朵也象盛裝的少女,一個個若無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輝的雄蕊;纖細的花蕊輻射開去,象火焰式風格的建築的助線,這類線條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級平添光彩,也使彩繪窗上的豎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綻開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潔白的肉質花瓣。

    相比之下,幾星期之後,也要在陽光下爬上這同一條小路的、穿着一色*粉紅的緊身衣衫、一陣輕風便可催開的薔薇,将會顯得多麼寒伧、多麼土氣啊! 我雖留連在山楂花前,嗅着這無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進我不知所措的腦海,把它在飄動中重新捉住,讓它同山楂樹随處散播花朵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節奏相協調–這節奏象某些音樂一樣,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絕的芳香給我以無窮的美感,但它偏偏不讓我深入其間,就同那些反複演奏的旋律一樣,從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奧秘處。

    我暫且扭身不顧,用更新鮮的活力迎向花前。

    我縱目遠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籬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麗春花和幾莖懶洋洋地遲開的矢車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點綴一幅挂毯的邊緣似的點綴着那片陡坡,挂毯上疏朗的林野圖案一定顯得格外精神吧;而更為稀疏的花朵象臨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訴我那裡有無垠的田野,起伏着滾滾的麥浪,麥浪之上是叆叇的白雲。

    而在田野邊緣孤然挺立的麗春花,憑借一堆肥沃的黑土,高舉起迎風燃燒的火炬,我一見到它心頭便怦然跳動,就象遠遊的旅人在一片窪地瞅見嵌縫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經觸礁的船隻,還沒有見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大海!” 然後,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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