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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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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人難以想象她怎麼能壞到這種程度,簡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

    讓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愛她的父親的遺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現在大馬路的劇院舞台上倒比出現在名副其實的鄉間住宅裡更合适。

    在生活中隻有施虐狂才為情節劇提供美學根據。

    實際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縱然會象凡德伊小姐那樣狠心不顧亡父的遺願和在天之靈,但也不至于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樣的一種行為,用那樣淺近和直露的象征手法表現出來;在她們的行為中,大逆不道的表現總要隐蔽些,對别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幹了壞事自己并不承認。

    但是除了表現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開始善惡并不混淆。

    象她那樣的施虐狂都是作惡的藝術家;徹頭徹尾的下流坯成不了這樣的藝術家,因為對于他們來說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們無法分離;他們決不會把品德、悼亡和孝順父母之類看得神聖不可侵犯,所以當他們亵渎這類東西時也感覺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

    而類似凡德伊小姐那樣的施虐狂,則是一些單憑感情用事的人,生來就知廉恥,他們甚至對感官享受都視為堕落,當作隻有壞人才能享受的特權。

    他們一旦在操行方面對自己作出讓步,一旦放縱自己貪歡片刻,他們也總是盡量讓自己和自己的對手鑽進壞人的軀殼裡去,甚至産生一時的幻覺,以為自己已經逃出拘謹而溫順的靈魂,闖進了一片縱欲的非人世界。

    我終于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時又發覺自己不可能得逞。

    她想讓自己做得同父親不一樣的時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親的想法和說法。

    她所亵渎的東西,那夾在她與快樂之間妨礙她直接嘗到甜頭的東西,她偏要用來為自己取樂出力,這豈止是那幀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親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親作為傳家寶遺傳給她的那雙本來長在祖母臉上的藍眼睛,更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迹之間橫下了一套華麗的辭藻和一種與醜惡的行為格格不入的精神狀态,使她認識不到自己的放蕩同她平時奉行的許多待人接物的禮數有多大的距離。

    使她産生尋歡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惡;在她的心目中,快樂倒不是好事。

    由于她每次縱情求歡所感到的快樂,始終與她貞潔的心靈平時所沒有的一些壞思想形影相伴,從而她最終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

    也許凡德伊小姐覺得她的女友本質不壞,認為那些亵渎性*語言并非發自她的内心。

    至少她高興吻她的臉,那臉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許全都是裝的,卻透露出邪惡的、下流的表情,一個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決不會有那種表情,倒象生性*殘忍、貪圖快樂的人才有的行狀。

    可能她有過一閃之念,想象自己其實在尋開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對有人野蠻地亵渎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卻還在同如此喪盡天良的夥伴鬼混;也許她不至于認為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到裡面去有多麼消遙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别人身上發現對痛苦的麻木。

    有人故意制造痛苦,人們卻對此無動于衷,稱之為麻木也罷,稱之為别的什麼也罷,總之這是殘忍的表現,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現形式。

     如果說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那麼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就另當别論了,因為路程長,先要打聽着實天氣如何。

    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将有一連幾個大晴天的日子;就得等到為”可憐的莊稼”操心的弗朗索瓦絲眼看平靜而蔚藍的天上隻飄過幾絲白雲,對下雨已感絕望,唉聲歎氣地大聲說道:”那幾片雲象不象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鬧的海狗?嗨!它們倒是為種田人着想着想,讓老天爺下點雨呀!等麥子長起來之後,雨又要嘀嘀嗒嗒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麼上面,好象下在海裡似的。

    ”就得等到我的父親從園丁和晴雨表那裡一起得到同樣的晴天預報;隻有到那時,我們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會說:”明天倘若還是這樣的好天,咱們去就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

    ”第二天午飯吃罷之後,我們馬上就走出花園的邊門,踏進狹窄的、形成一個銳角的貝尚街。

    街上長滿狗尾草,兩三隻黃蜂成天在草叢間采集标本,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我甚至覺得街道稀奇的特征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

    在貢布雷鎮,今天已無處尋覓這條街了,昔日的故道上蓋起了學校。

    但是,正如維奧萊一勒迪克①門下的學生們認為在文藝複興時期的祭廊裡以及在十七世紀的祭壇下能重新找出羅馬時期唱詩班的遺迹,從面把整座建築恢複到十二世紀時的原貌那樣,我的聯翩的浮想同樣也不讓新建築有片石留下,它在舊址上重新開鑿出、并且”按原樣恢複”了貝尚街,況且貝尚街有足夠的資料供恢複參考,從事古建築修繕的人一般還掌握不到這樣精确的曆史資料:我的記憶保存下來的有關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的一些印象,也許是它僅存的最後的印象了,現在雖還存在,卻注定不久會磨滅;正因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貢布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動人的印象刻畫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本身已湮沒無聞,但根據它的原作臨摹下來的東西卻顯赫地流傳于世一樣。

    我的外祖母就喜歡送我這類作品的複制件,例如早年根據《最後的晚餐》和讓迪勒·貝裡尼②原作刻制的版畫,這些版畫保留下了達·芬奇的壁畫傑作和聖馬克教堂的門樓至今已無處尋覓的原貌。

     ①維奧萊一勒迪克(1814-1879):法國大建築師,曾負責修繕包括巴黎聖母院在内的許多中世紀建築,他所編寫的《十一至十六世紀法國建築考據大全》及《文藝複興以前的法國家具圖錄》兩書,史料翔實,有極高的曆史和藝術價值。

    
②讓迪勒·貝裡尼(1429-1507):意大利威尼斯畫派中的貝裡尼家族的第二代畫師。

    法國盧浮宮藏有他所作的《基督受難圖》等畫品。

    
我們從鳥兒街上的古老的鳥兒客棧門前走過。

    十七世紀時,蒙邦西埃家、蓋爾芒特家和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們的轎車曾駛進客棧的大院,她們來到貢布雷,有時是為了解決與佃戶的争端,有時是為了接受佃戶的貢奉。

    我們走上林蔭道,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樹木間顯現。

    我真想能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在悠揚的鐘聲中埋頭讀書;因為,天氣那樣晴朗,環境又那樣清幽,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仿佛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擾,鐘樓就象沒有其他事情可幹的閑人,隻管既悠閑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前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

     蓋爾芒特家那邊最動人的魅力在于維福納河幾乎始終在你的身邊流淌。

    我們第一次過河是在離家十分鐘之後,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闆上過去的。

    我們到達貢布雷的第二天,一般總是複活節,聽罷布道,倘若趕上天氣晴朗,我就跑來看看這條河。

    那天上午大家正為過複活節這樣盛大節日而忙亂着,準備過節使用的富麗的用品使那些還沒有收起來的日常器皿顯得更加黯然失色*。

    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秃秃的黑色*田畝間流淌着,隻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幾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着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起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

    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紮下根似地穩坐在那裡。

    在貢布雷,我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鋪夥計的個性*是藏在教堂侍衛的号衣或唱詩班該子的白色*法衣中的。

    唯獨這位漁夫,我始終沒有發現他真正的身分,想必他認識我的長輩,因為我們經過時,他總要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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