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出來的模樣,她隻是在一刹那之前,在教堂裡,第一次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質完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着色*,不象我想象中的人那樣聽憑音節流溢出來的桔黃色*浸透全身,而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發炎的小疱,都證實了她從屬于生命的法則,好比一出戲演得再熱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顫動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員的實際存在,雖然看戲的人一時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見是否隻是燈光投下的幻影。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隻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東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内,并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
”然而我卻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貼地相合,它們象兩隻隔着空檔的圓盤,始終轉不到一起。
可是,過去我經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确實存在于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象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象力同與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實一經接觸,先是麻木了一陣,後來又開始作出反應,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
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裡的任何人。
”
啊!人類的目光享有多麼美妙的獨立性*啊!它由一根松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系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離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體端坐在掩埋着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内,她的目光卻到處轉悠,順着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隻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
至于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氣,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遊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别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作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離不開了,仿佛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統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裡。
當時在我腦海中凡與她有關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種總不願掃興的願望,是那種保存我們内心向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把她置于凡夫俗子之外,隻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麼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
”我聽了很生氣,言下之意好象她們能跟她相比似的。
于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發,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别人容貌的一切特征,看着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準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于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隻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給了我肯定的回答。
說到她,我尤其曆曆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聖器室的情景。
那一天刮着風,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聖器室。
蓋爾芒特夫人同貢布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極其鮮明,以至于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懷有一種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樸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
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種确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隻是讓她的漫不經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願這股光流,在流經那些小人物身邊,并且随時都在觸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萬不要使他們感到局促不安,千萬不要顯得高傲冷淡。
我至今猶曆曆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松松的絲領結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驚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麼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種氣派就象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壞家夥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
”我認準她喜歡我,她離開教堂後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後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怅呢。
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鐘情,有時候隻須她象我想象中的斯萬小姐的态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于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癡情相思了;但也有時,隻須哪位女士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萦。
她的眼睛象一朵無法采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采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雲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聖器室,給為婚禮鋪設的紅地毯增添一種肉紅色*的質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着走在地毯上面,那種溫柔、莊重、親切的氣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①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②的某幾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③為什麼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①《洛痕格林》:華格納的第一部突破傳統形式的歌劇,1850年首演于魏瑪,取材于德國傳說: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并與她相愛、結婚,後又因出身問題,離開了她。
②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是上面提到過的讓迪勒·貝裡尼的學生。
③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惡之華》的作者。
從那天起,每當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禀賦,不得不斷絕當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離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以緻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采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于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
開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忽然脫離一切文學的思考,與任何東西都無聯系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留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于這一切事物仿佛在我所見不到的隐秘之中蘊藏着某種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
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内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鑽進這形象和這氣息的内部去。
倘若那時我必須趕上我的外祖父,繼續往前走,那麼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法回憶方才所見的情景。
我專心緻志地、一絲不苟地追憶那屋頂的形狀,那石頭的微妙的細節;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們仿佛飽滿得要裂開似的,仿佛準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統都交給我。
當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