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來一條毯子,讓他裹在身上,就在竈邊烘幹他的衣服,燒水給他洗傷口(他隻是破了點皮),并且給了他一塊幹淨尿布纏在頭上。
然後,她又把一杯無糖的咖啡放在他面前(因為她曾聽說布恩蒂亞家的人喜歡喝這種咖啡),便将衣服挂在爐竈旁邊。
霍.阿卡蒂奧第二喝完咖啡之前,一句話也沒說。
“那兒大概有三千,”他咕哝着說。
“什麼?”
“死人,”他解釋說,“大概全是聚在車站上的人。
”
婦人憐憫地看了看他。
“這裡不曾有過死人,”她說。
“自從你的親戚——奧雷連諾上校去世以來,馬孔多啥事也沒發生過。
”在回到家裡之前,霍·阿卡蒂奧第二去過三家人的廚房,人家都同樣告訴他:“這兒不曾有過死人。
”他經過車站廣場,看見了一些亂堆着的食品攤子,沒有發現大屠殺的任何痕迹。
雨還在下個不停,街道空蕩蕩的,在一間間緊閉的房子裡,甚至看不出生命的迹象。
唯一證明這裡有人的,是叫人去做早禱的鐘聲。
霍·阿卡蒂奧第二敲了敲加維蘭上校家的門。
他以前見過多次的這個懷孕的女人,在他面前砰地把門關上。
“他走啦,”她惶惑地說,“回他的國家去啦。
”在“電氣化養雞場”的大門口,照常站着兩個本地的警察,穿着雨衣和長統膠靴,活象雨下的石雕像。
在鎮郊的小街上,印第安黑人正在唱聖歌。
霍.阿卡蒂奧第二越過院牆,鑽進布恩蒂亞家的廚房。
聖索菲娅.德拉佩德低聲向他說:“當心,别讓菲蘭達看見你。
她已經起床啦。
”仿佛履行某種無言的協議,聖索菲娅·德拉佩德領着兒子進了“便盆間”,把梅爾加德斯那個破了的折疊床安排給他睡覺;下午兩點,當菲蘭達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從窗口遞給他一碟食物。
奧雷連諾第二留在家裡過夜,因為遇到了雨,下午三點他還在等候天晴。
聖索菲娅·德拉佩德把他兄弟回來的事秘密地告訴了他,他就到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去了。
奧雷連諾第二既不相信廣場上的大屠殺事件,也不相信夜間列車載着屍體開往海邊的惡夢。
前一天晚上,馬孔多宣布了政府的特别通告,說工人們服從命令離開了車站,成群地安然回家去了。
通告中還說,工人領袖們懷着崇高的愛國熱情,把他們的要求歸結為兩點:改革醫療設施,棚區修建公共廁所。
随後,奧雷連諾第二知道,軍事當局和工人達成協議之後,就急忙通知布勞恩先生,他不僅同意滿足新的要求,甚至建議由公司出錢舉行三天的群衆遊藝會,借以慶祝和解。
然而,軍事當局問他哪一天可以在協議上簽字的時候,他望了望窗外電光閃閃的天空,裝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疑慮樣兒。
“等雨停以後,”他說。
“隻要還在下雨,我們就暫停一切活動。
”
整整三個月沒有降雨,出現了幹旱的季節。
可是布勞恩先生剛剛宣布自己的決定,整個香蕉地區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這就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返回馬孔多的路上遇到的大雨。
一個星期之後,暴雨還在繼續。
政府的說法重複了多次,通過官方的各種消息渠道傳到居民們耳朵裡,居民們終于相信:沒有死人,滿意的工人回到了自己家裡,香蕉公司暫停一切活動,直到暴雨終止。
戒嚴令繼續有效,如果連綿的暴雨引起什麼災禍,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軍隊撤回了兵營。
白天,士兵們卷起褲腿,在變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來逛去,并且和孩子們一起劃着小船玩耍。
夜間,宵禁開始之後,他們就用槍托砸開人家的房門,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鋪,送到一去不複返的地方去。
士兵們仍在搜查和消滅罪犯、殺人犯、縱火犯和第四号命令的破壞分子,可是軍事當局即使在犧牲者的親人面前也否認這種情形,這些家屬擠滿了警備隊長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運。
“我相信你們不過是做了個夢,”警備隊長硬說。
“馬孔多過去沒有發生、現在沒有發生、将來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情。
這是一個幸福的市鎮嘛。
”工會頭頭們就這樣被消滅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阿卡蒂奧第二。
二月裡的一個夜晚,房門被敲得震動起來,是用槍托敲的——這種聲音不會跟任何聲音相混。
奧雷連諾第二仍在等候天氣晴了就出去,他開了門,看見了一個軍官率領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着濕淋淋的雨衣。
他們二話沒說,就在房子裡搜查起來,從一個房間到一個房間,從一個櫥櫃到一個櫥櫃,從客廳到儲藏室。
房間裡的燈扭亮時,烏蘇娜醒了過來,士兵們翻箱倒櫃,她都沒有吭聲,但是雙手合十地對着士兵們搜查的地方。
聖索菲娅.德拉佩德已經喚醒霍·阿卡蒂奧第二,他是睡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圖逃跑已經太遲了。
聖索菲娅.德拉佩德重新鎖上房門,他就穿上襯衫和鞋子,坐在床沿等着他們進來。
這時,他們正要搜查首飾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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