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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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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他也常說”在我幸福的時日”、”在我得到她的愛的時日”,這些都是抽象的詞語,說的時候也不感到特别難受,因為他腦際并沒有在其中注入什麼與過去有關的事物,隻有一些虛妄的片斷,并不保存什麼實在的東西,而這一次重新找到的卻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遠固定下來的一切東西;一切又都在他眼前重現:她扔進他的馬車并被他舉到嘴唇邊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卷曲的花瓣,上面寫着”在給您寫這信時我的手顫抖得多麼厲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兩字的信紙,以及當她以懇求的口吻向他說:”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會打發人來找我的吧”時那緊蹙的雙眉;他又聞到在洛雷丹諾去給他找那個小女工前理發師為他理發時,燙發鉗發出的氣味。

    那年春天暴雨來得如此頻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輪敞篷馬車裡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習慣、季節的印象、皮膚的反應,這些東西構成一張大網,在一連好幾個星期當中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罩上了。

    在那時,他嘗到那些除了愛情别無他事的人們的種種樂趣,肉欲的追求也得以滿足。

    他曾以為他可以永遠如此,将來無需領略其中的痛苦;現在奧黛特的魅力跟那個象一個模糊的光暈那樣籠罩着他的可怕的恐懼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而這光暈就是不能每時每刻都知道她在幹些什麼,不能随時随地占有她的那種焦躁不安。

    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随時都可以同您見面,我什麼時候都是有空的!”時的那種語調,然而現在她卻什麼時候都沒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的興趣和好奇,對答應她介入他的生活這種熱切的願望(他當時卻怕它會引起可厭的打擾)也不複存在了!當初她必須苦苦哀求,他才答應讓她領到維爾迪蘭家去:當初他每月隻讓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總得反複強調她夢寐以求的兩人天天見面這個習慣将給她帶來何等的快樂(而他卻認為那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使)之後,他才勉強答應她的要求,後來她卻對這種習慣感到厭惡,徹底擺脫了,可他卻已經把它看成是無法遏制的痛苦的需要。

    他記得當他第三次見到她時,她曾一再問道:”為什麼不讓我更經常地來看您?”他當時殷勤有禮地笑着答道:”我是怕來日徒然自苦呀!”唉!現在呢?她倒還是有時從飯店或者旅館用帶銜的信紙寫封信來;可這些銜頭上的一個個字都象火一樣燒他的心。

    ”這是在符耶蒙旅館寫的?她上那兒去幹什麼?跟誰去的?幹了些什麼?”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大街正在一盞盞熄滅的煤氣街燈,那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竟在那幾乎是神乎其神的夜裡,在影影綽綽的人影中把她找着了(那天夜裡,他幾乎沒有問如果去找她,又如果把她找着的話,是否會引起她的不快;他心裡是那麼确有把握,當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時,她準會感到最大的快樂),而現在這個夜晚确實已經屬于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的大門已經全都關上,他再也無法重新進去了。

    斯萬現在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這重溫的幸福,隻見有一個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因為他沒有馬上把他辨認出來),為了免得别人看見”他倆”熱淚盈眶,便把頭低了下去。

    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等他明白過來以後,他那憐憫之心也就随之消失,然而他妒忌她曾經愛過的另一個自己,妒忌他過去時常認為(然而心裡也并不過分難過)”她也許在愛着”的那些人們,因為他心中關于愛的空泛的概念(其實其中并沒有愛情)已經由充滿着愛情的菊花的花瓣和”金屋”餐廳信紙上的箋頭取而代之了。

    他的痛苦之情愈來愈強烈,他擡手擦一擦前額,把單片眼鏡摘下,擦拭擦拭鏡片。

    毫無疑問,如果他這會兒能看到他自己的話,他會把他剛才象是摘下一個讨厭的念頭那樣摘下的單片眼鏡,象是擦拭掉煩惱那樣用手絹擦拭那蒙上水氣的鏡片的單片眼鏡,補充到他剛才–加以區别的那一系列單片眼鏡行列中去的。

     在小提琴聲中–你如果看不到樂器的話,你就不能把所聽到的聲音跟樂器的形象聯系起來,而手器的形象是能改變樂器的音色*的–有着跟次女低音一樣的聲音,使人産生有一位女歌唱家來參加這個音樂會的幻覺。

    你擡起眼來,卻隻見到那精緻得跟中國珠寶盒一樣的琴身,而且有時還能聽到美人鳥迷人的歌聲;有時也似乎聽到被俘獲的精靈在這中了魔法的顫抖的寶盒中,就象一個淹沒在聖水缸裡的魔鬼的掙紮聲;有時又仿佛有一個神乎其神的純潔的生靈在空中飄蕩,展現它那看不見的啟示。

    我的大學 與其說樂師們在演奏那個樂句,倒不如說他們在舉行為召喚這個樂句出現所需的儀式,在誦念為使它出現并使它的奇迹得以延續一些時間所需的咒語;斯萬現在不再能看到它,除非它屬于一個紫外線的世界,他在離它越來越近時卻一時失明,隻感到這一變化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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