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萬般無奈之際,杜洛瓦隻得橫下一條心,告以實情:
“這原因很簡單……我身無分文。
”
德·馬萊爾夫人不覺一怔,目光緊緊盯着杜洛瓦,想從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說的是實情:
“你說什麼?”
杜洛瓦滿臉羞紅:
“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
你聽明白了嗎?别說一法郎,連半法郎也沒有。
要是我們走進咖啡館,我連一杯黑茶藨子酒的錢也付不起。
這種丢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隻得如實相告。
正因為這一點,我無法同你一起出去,我總不能在我們要了兩杯飲料後,才不慌不忙地告訴你我沒錢付賬……”
德·馬萊爾夫人依然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這麼說……你難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間,杜洛瓦把褲子、背心和夾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轉了過來,說道:
“看清楚沒有?……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德·馬萊爾夫人突然張開雙臂,帶着分外的激動,一下勾住他的脖頸,結結巴巴地說道:
“啊……我可憐的喬治……可憐的喬治……你怎麼不早說呢?怎麼就弄到這種地步了呢?”
她讓杜洛瓦坐了下來,自己則就勢坐在他的兩腿上,用手托着他的下颏,在他的胡髭、嘴唇、眼睛上吻個不停,一定要他告訴她,他的生活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編了個感人的故事,說他父親近來入不敷出,殊感拮據,他不得不加以接濟。
為此,他不僅耗費了所有的積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債。
他最後說道:
“我今後起碼有半年要節衣縮食,因為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
不過這也沒什麼,生活中哪會沒有一點挫折呢?說到底,錢又算得了什麼,何必時時将它放在心上?”
德·馬萊爾夫人附耳向他說道:
“要不要我借點給你?”
杜洛瓦神色莊重地答道:
“你對我真好,親愛的。
不過這件事,請你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否則,我心裡會不舒服的。
”
德·馬萊爾夫人也就沒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她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說道:
“我是多麼地愛你,這一點,看來你還不太明白。
”
這之後,他們便颠鸾倒鳳起來,可以說,這是他們相識以來最稱心如意的一次。
臨走之前,她微笑道:
“知道嗎?一個人處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個衣袋裡意外發現忘記放在裡面的錢,或是在衣服的夾層裡發現一塊硬币,那才開心呢。
”
杜洛瓦點頭稱是:
“啊,那當然好喽。
”
德·馬萊爾夫人借口月光很好,堅持徒步回去。
看着皎潔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這是一個初冬的寒夜,月白風清,路上結着薄薄的冰。
行人和車輛冒着寒氣匆匆走過,腳步聲和車輪聲清晰可聞。
分手的時候,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後天見,好嗎?”
“好的,一言為定。
”
“還是今天這個時候?”
“還是這個時候。
”
“那就再見了,親愛的。
”
兩個人情意纏綿地吻了一會兒,便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歸程,心中卻在盤算着,第二天該想個什麼法子,方可填飽肚皮。
打開房門後,當他将手伸進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時候,指尖卻碰到了一枚硬币,不由地深為詫異。
把燈點着後,他拿出硬币仔細看了看,原來是一枚相當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簡直不敢相信。
他把硬币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這錢怎麼會意外地出現在他的背心口袋裡。
因為它總不緻于是從天上掉進去的。
這樣一想,他茅塞頓開,硬币的來曆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
因為他的情婦剛才不是說過,一個人在窮愁潦倒,面臨絕境之時,說不定會在身上什麼地方意外發現一點錢嗎?因此這枚硬币顯然是她對他的施舍,他怎能忍受這等奇恥大辱?
他随即發恨道:
“沒關系,反正後天就要見到她,到時候我會要她好看的。
”
他于是寬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氣憤難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來。
雖然腹中饑餓,他仍想再睡一覺,以便到下午兩點才起床。
但他轉而又想:
“總這樣餓着自己可也不是辦法。
無論如何,還得弄點錢來。
”
這樣,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靈機一動,想出個主意來。
然而到了街上,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
不但如此,每經過一家餐館,饑腸辘辘的他竟至連口水也要流下來了。
到了中午,他仍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先吃上一頓飯。
因此隻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顧不了那許多了,不如拿克洛蒂爾德放在我背心口袋裡的錢先去吃餐飯,這錢反正明天還給她就是了。
”
因此,他花兩個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飯。
到了報館後,又還了那聽差三法郎:
“喂,福卡爾,請收下你昨晚借給我乘車的錢。
”
接着,他在報館裡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
然後又在那餘下的錢裡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飯。
後來又喝了兩杯啤酒。
因此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鑒于他現在已不可能借到錢,又不可能立馬發一筆橫财,第二天,他不得不将當晚該還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個半法郎。
所以到了約定時間去赴約時,他身上隻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裡窩着火,但仍決定将實情和盤托出,打算對他的情婦說: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裡的二十法郎,後來被我發現。
這錢,我今天還還不了你,因為我的處境依然如故,再說我也沒有時間考慮這錢的問題。
不過下次見面,一定如數奉還。
”
他到達不久,德·馬萊爾夫人也來了,一言一行顯得分外的溫柔和熱情,心裡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發現了那二十法郎後,杜洛瓦會怎樣對待她。
她一個勁地親吻他,以免一見面就談起這一微妙問題。
杜洛瓦則心裡想:
“問題不如待會兒再談,我得見機行事。
”
但這個機會,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麼也沒有說。
數次話到嘴邊,但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德·馬萊爾夫人對于是否出去走走,絕口未再提及,整個晚上都對他百般溫存。
子夜時分,他們分了手,約定下星期三再見面,因為德·馬萊爾夫人要在城裡接連參加幾次宴請。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館裡吃完午飯,從衣袋裡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币準備付帳時,不想拿出來的卻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還是金的。
他起先以為,定是人家頭天給他找錢時不小心找錯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
這種接二連三的施舍,對他實在是極大的污辱,因此氣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後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說破,要是他當時反應強烈,也就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此後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種辦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費勁。
因此還是靠克洛蒂爾德給的這第二枚金路易打發了日子。
在此後的會面中,他帶着一臉怒氣,向德·馬萊爾夫人攤了牌:
“你的兩次玩笑,别以為我不知道。
請就此打住,否則我會生氣的。
”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仍然裝糊塗,又在他的褲子兜裡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媽的活見鬼!”杜洛瓦發現這枚金路易币時,不禁罵了一句。
不過為了穩妥起見,他還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裡,因為除了這枚金币,他實在是一個子兒也沒有。
他暫且隻得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