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是個有預見的人嘛,”他打趣地說。
接着嚴肅地補充一句:“今天早上他們把我押來的時候,我仿佛早就知道這一切了。
”
實際上,人群正在周圍怒吼的時候,他是思緒萬千的,看見這個市鎮總共一年就已衰老,他就覺得驚異。
杏樹上的葉子凋落了。
刷成藍色的房屋,時而改成紅色,時而又改成藍色,最後變成了混沌不清的顔色。
“你有啥希望嗎?”她歎了口氣。
“時間就要到了。
”
“當然,”奧雷連諾回答。
“不過……”
這次會見是兩人都等了很久的;兩人都準備了問題,甚至思量過可能得到的回答,但談來談去還是談些家常。
衛兵宣布十五分鐘已過的時候,奧雷連諾從行軍床的墊子下面取出一卷汗漬的紙頁。
這是他寫的詩。
其中一些詩是他獻給雷麥黛絲的,離家時帶走了;另一些詩是他後來在短暫的戰鬥間隙中寫成的。
“答應我吧,别讓任何人看見它們,”他說。
“今兒晚上就拿它們生爐子。
”烏蘇娜答應之後就站起身來,吻别兒子。
“我給你帶來了一支手槍,”她低聲說。
奧雷連諾上校相信衛兵沒有看見,于是同樣低聲地回答:“我拿它幹什麼呢?不過,給我吧,要不然,你出去的時候,他們還會發現。
”烏蘇娜從懷裡掏出手槍,奧雷連諾上校把它塞在床墊下面。
“現在,不必向我告别了,”他用特别平靜的聲調說。
“不要懇求任何人,不要在别人面前卑躬屈節。
你就當别人早就把我槍斃了。
”烏蘇娜咬緊嘴唇,忍住淚水。
“拿熱石頭貼着膿瘡(注:這是治療膿瘡的土法子),”說着,她一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奧雷連諾上校繼續站着深思,直到房門關上。
接着他又躺下,伸開兩隻胳膊。
從他進入青年時代起,他就覺得自己有預見的才能,經常相信:死神如果臨近,是會以某種準确無誤的、無可辯駁的朕兆預示他的,現在距離處決的時間隻剩幾小時了,而這種朕兆根本沒有出現。
從前有一次,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走進他在土庫林卡的營地,要求衛兵允許她跟他見面。
衛兵讓她通過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有些狂熱的母親歡喜叫自己的女兒跟最著名的指揮官睡覺,據她們自己解釋,這可改良“品種”。
那天晚上,奧雷連諾上校正在寫一首詩,描述一個雨下迷路的人,這個女人忽然闖進屋來。
上校打算把寫好的紙頁鎖在他存放詩作的書桌抽屜裡,就朝客人轉過背去。
他馬上有所感覺。
他頭都沒回,就突然拿起抽屜裡的手槍,說道:
“請别開槍吧。
”
他握着手槍猝然轉過身去時,女人已經放下了自己的手槍,茫然失措地站着。
在十一次謀殺中,他避免了四次這樣的謀殺。
不過,也有另一種情況:一個陌生人(此人後來沒有逮住)悄悄溜進起義者在馬諾爾的營地。
用匕首刺死了他的密友——烏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
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上校患了瘧疾,奧雷連諾上校暫時把自己的吊鋪讓給了他。
奧雷連諾上校自己就睡在旁邊的吊鋪上,什麼也不知道。
他想一切都憑預感,那是無用的。
預感常常突然出現,仿佛是上帝的啟示,也象是瞬刻間不可理解的某種信心。
預感有時是完全不易察覺的,隻是在應驗以後,奧雷連諾上校才忽然醒悟自己曾有這種預感。
有時,預感十分明确,卻沒應驗。
他經常把預感和一般的迷信混淆起來。
然而,當法庭庭長向他宣讀死刑判決,問他的最後希望時,他馬上覺得有一種預感在暗示他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要求在馬孔多執行判決。
”
庭長生氣了,說道:“你别耍滑頭騙人,奧雷連諾。
這不過是赢得時間的軍事計謀。
”
“你不願意,那是你的事,”上校回答,“可這是我的最後希望。
”
從那以後,他的預感就不太靈了。
那一天,烏蘇娜在獄裡探望他的時候,他經過長久思考得出結論,這一次,死神很可能不會馬上來臨,因為死神的來臨取決于劊子手的意志,他被自己的膿瘡弄得很苦,整夜都沒睡着。
黎明前不久,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
“他們來啦,”奧雷連諾自言自語地說,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霍·阿·布恩蒂亞;就在這一片刻,在黎明前的晦暗裡,霍·阿·布恩蒂亞蜷縮在粟樹下面的闆凳上,大概也想到了他。
奧雷連諾上校心裡既沒有留戀,也沒有恐懼,隻有深沉的惱怒,因他想到,由于這種過早的死亡,他看不到自己來不及完成的一切事情如何完成了……牢門打開,一個士兵拿着一杯咖啡走了進來。
第二天,也在這個時刻,奧雷連諾上校腋下照舊痛得難受的時候,同樣的情況又重複了一遍。
星期四,他把烏蘇娜帶來的蜜餞分給了衛兵們,穿上了他覺得太緊的幹淨衣服和漆皮鞋。
到了星期五,他們仍然沒有槍斃他。
問題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