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
"我要叫他們難堪。
我要留在這裡,我永遠不告訴媽。
不,我永遠不告訴任何人。
"她鼓起勇氣回到屋裡,爬上樓梯,走進另一間卧室。
她轉過身,看見查爾斯正從穿堂的那一頭走進屋來。
他一起見她就忽忙走過來。
他的頭發已經淩亂不堪,那張臉也激動得象朵天竺葵。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來不及到她跟前便大聲嚷道:"你聽說了沒有?保羅·威遜剛剛從瓊斯博羅趕來報信了!"他停了停,氣喘籲籲地走近她。
她隻呆呆地凝視着他,一句話也沒說。
"林肯先生已經招募,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願兵,聽說有七萬五千人了。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們究竟想過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這不又來了一個傻瓜想叫她也對林肯先生的胡鬧發火嗎?
可她正在為自己傷心,她的名譽也等于掃地了呢!
查爾凝視着她。
她的臉色慘淡得象張白紙,她那雙略嫌狹窄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閃亮。
他從沒見過哪位姑娘臉上有這樣的怒火,哪雙眼睛有這樣的光焰。
"我這人真笨,"他說。
"我應當慢慢對你說才對。
我忘記了姑娘們是多麼驕嫩。
很遺憾把人吓成了這個模樣。
你不覺得要暈倒吧,會嗎,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來?""不,"她說,設法擠出一絲微笑來。
"我們到那邊條凳上去坐坐好嗎?"他挽住她的胳膊問。
她點點頭,于是他小心地攙着她走下屋前的台階,領她穿過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株橡樹底下的鐵條凳去。
他心裡想,女人是多麼脆弱而嬌嫩啊,你一提起戰争和兇險的事她們就要暈倒了。
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自己很有丈夫氣概,當他扶着她坐下時又顯得加倍地溫柔。
她此刻的表情那麼奇怪,慘白的臉上有的是一種野性的美,這叫他心神不安起來。
難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發愁了?不,這未免有點太自負了,不可信,那她為什麼這樣古怪地瞧着他呢?為什麼她的手指撥弄花邊手絹時會顫抖呢?而且她那又濃又黑的眼睫正如他讀過的愛情故事裡的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那樣,含着羞怯和愛情在忽閃呢!
他接連三遍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可是每次都沒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因為它們跟思嘉那雙鋒利得像要穿透他又似乎沒有看見他的綠色的眼睛恰好相遇了。
"他有很多錢,"她匆匆地想,一個念頭和一個計謀接連在腦子裡閃過。
"他也沒有父母來幹涉我,而他又住在亞特蘭大。
如果我馬上同他結婚,那會叫艾希禮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本來就隻是逗他玩玩罷了。
這樣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氣死。
她永遠永遠也休想再弄到一個情人,而别人則會把她笑話死的。
這還會叫媚蘭痛心,因為她是最愛查爾斯的。
同時斯圖特和布倫特也會難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傷害這兩個人,大概因為他們有幾位陰險的姐妹吧。
"這樣,等到我坐着漂亮的馬車,帶着大批華麗的衣服,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這裡來拜訪時,他們就要感到不好受了。
他們就會永遠永遠也不笑話我了。
""當然了,這意味着真要打起來了,"查爾斯經過好幾次掙紮才說出這話。
"思嘉小姐,不過你不用擔擾,一個月便會完事的。
我們要打得他們嚎着求饒。
是呀,先生,嚎叫吧!我決不錯過這個機會。
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會要開不成了,因為營裡要在瓊斯博羅集合呢。
塔爾頓的哥兒們已經去通知大家了。
我知道小姐太太們會感到遺憾的。
"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她隻"哦"了一聲,不過這也就夠了。
她已經開始恢複冷靜,思想也在逐漸集中。
她的滿懷激情已被覆蓋上一層霜雪,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有什麼溫暖的感覺了。
幹嗎不拿下這個臉蛋兒紅仆仆的漂亮小夥子呢?他和旁的小夥子一樣,她也一樣不感興趣,不,她從此對任何事物也不會感興趣了,哪怕活到90歲也罷。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究竟是否參加韋德·漢普頓先生的南卡羅來納兵團呢,還是加入亞大特蘭大的城防警衛隊。
"她又"哦"了一聲,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顫動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颠倒了。
"思嘉小姐,你肯等我嗎?隻要————隻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們幹掉他們,那就簡直像天堂一樣幸福了!"他平息靜氣等待她回答,他看着她嘴角上的動靜,同時第一次注意到嘴角兩邊的酒窩,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該多麼美妙啊!這當兒,她那兩隻手心冒着熱氣已溜進他的手裡了。
"我倒不想等呢。
"她說着,眼睛朦胧地微閉起來。
他握住她的手坐在那裡,嘴張得大大的。
這時思嘉從眼睫毛觑着他。
客觀地認為他像一隻被人叉起的蛤螅他結巴了好幾次,那張嘴閉了又張開,同時滿臉通紅,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愛我嗎?"
她隻低頭望着自己的衣襟,一聲不吭,這又把查斯弄得時而異想天開,時而困惑莫解,也許一個男人不該向姑娘提出這樣的問題吧,也許要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未免有失處女的體面吧,查爾斯由于以前從來不敢闖入這種局面,所以現在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想在這塊草地周圍跳躍,然後跑去告訴所有的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說她愛他。
可是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隻緊緊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進肉裡去了。
"思嘉小姐你願意很快跟我結婚嗎?"
"唔,"她哼着鼻子應了一聲,繼續用手指擺弄衣裳的皺褶。
"我們要不要同時舉行婚禮,跟媚蘭————""不,"她連忙說,兩隻熠熠生光的眼睛似有愠色地仰望着他。
查爾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錯誤了。
當然,一個女孩子要的是自己單獨的婚禮————不能與别人共享榮耀。
她能不介意他的這種鹵莽,倒是很難得的。
他恨不得此刻早已天黑,讓他敢于在夜色中拿起她的手來吻,并且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我什麼時候對你父親說好呢?"
"越快越好,"她說,但願他能放松一些,不再那樣狠狠地緊握着她那些戴指環的手指,要不她就隻好提出請求了。
他一聽便跳起來,這時她還以為他已顧不得什麼體面,要去歡蹦亂跳一番。
可是他卻笑容滿面地俯視着她,仿佛他那顆潔淨而單純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中。
以前從沒有人這樣看過她,以後也再不會有别的人來這樣看她了。
可是此刻在他那古怪的超然心态下,她反而隻想到他很像一隻小牛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他喜氣洋洋地說。
"我不能等了。
親愛的,請原諒我好嗎?"這一親昵的稱呼好不容易才說出來,可一經說出他便愉快地反複使用起來。
"好吧,"她說,"我在這裡等你。
這裡很舒服、很涼快。
"他走開了,穿過草地拐到屋後去了。
她獨自坐在瑟瑟有聲橡樹下。
從馬棚那邊,男人們正沿着馬川流不息地出來,黑人奴仆緊跟在後,芒羅家的小夥子們一路揮着帽子飛奔而過,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經喊叫着沿大路跑去了。
塔爾頓家四兄弟也沖過來,穿過思嘉身邊的草地,布倫特喊道:"媽媽就要給咱們馬啦!咳————呀————咳!"草皮紛紛飛揚,他們一溜煙走了,又剩下思嘉獨自坐在那裡。
現在它已永遠不會屬于她了。
那幢白房子将它的高高圓柱豎立在她面前,似乎莊嚴而疏遠地漸漸向後隐退。
艾希禮永遠不會帶着她作為新娘跨過它的門檻了。
啊,艾希禮,艾希禮!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啊?她内心深處,在受了傷害的驕矜和冷漠的實際覆蓋下,有種東西在可怕地躁動。
一種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誕生,它比她的虛榮心或固執的自私心更為強大。
她愛艾希禮,她也知道自己愛他,可是對于這一點,她還從來沒有像看見查爾斯在那彎彎的碎石路上消失時那樣耿耿于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