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戶。
屋頂上的雨水刷刷地往下流。
勁風陣陣,吹得花園裡的櫻桃樹驚慌地東搖西晃,樹枝不時撞在窗玻璃上。
冬妮亞已多次擡起頭來,谛聽着是不是有人敲門。
她終于明白,這不過是風在搗亂,于是皺起了眉頭。
風雨聲攪得她再也寫不下去了,惆怅襲上了心頭。
她面前的桌子上攤着幾張寫得滿滿的信紙。
她寫完最後一頁,裹緊了披巾,拿起剛寫好的信,重讀了一遍。
親愛的塔妮亞:我父親的助手偶然路過基輔,我請他捎這封信給你。
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請别見怪。
眼下這種兵荒馬亂的日子,全都亂糟糟的,思緒也理不出來。
即便有心思寫信,郵路又不通,也沒有人捎。
你已經知道,父親不同意我再去基輔。
七年級我隻好在本地的中學念了。
我很想念朋友們,尤其是你。
我在這裡一個同學也沒有。
跟前大多是些庸俗乏味的男孩和土裡土氣、卻又高傲自大的蠢女孩。
前幾封信裡,我跟你談到過保夫魯沙。
我原先以為,我對這個小鍋爐工的感情不過是年輕人的逢場作戲,昙花一現的戀情在生活中是随處可見的。
可我想錯了,塔妮亞,實際情況并非如此。
是的,我們兩個都還很稚嫩,年齡加起來才三十三歲。
但是,這裡面卻有着某種更為嚴肅的東西。
我不知道該叫什麼,反正不是逢場作戲。
如今,在這淫雨連綿、泥濘遍地的深秋季節,在這寂寞無聊的小城裡,我對這個邋裡邋遢的小火夫的突發之情竟充滿了我的全部身心,裝點着周圍灰蒙蒙一片的生活。
我本是個不安分的小女孩,有時還愛異想天開,一心要在生活中尋找某種不同尋常的奪目光彩。
我從這樣一個小女孩成長起來,從一大堆讀過的小說中成長起來。
這些小說常常觸發你對生活的奇想,促使你去追求一種更為絢麗、更為充實的生活,而不滿足于那種叫人厭惡和膩煩的、千篇一律的灰暗生活,這後一種生活卻正是跟我類似的絕大多數女性所習慣了的。
在對不同尋常的奪目光彩的追求中,我産生了對保爾的感情。
我熟悉的那些年輕人中,沒有一個有他那樣堅強的意志,那樣明确無誤而又别具一格的生活見解,沒有一個。
而我和他的友誼本身也是非同一般的。
正是因為追求奪目的光彩,也因為我異想天開地要“考驗考驗”他,有一次我差點沒要了他的小命。
這件事眼下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十分慚愧。
這是夏末的事。
我跟保爾來到湖邊的一座懸崖上,這是我喜愛的地方。
真是鬼迷心竅,我竟會生出來一個再考驗他一次的念頭。
那座陡峭的懸崖你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領你去過,足足有五俄丈[一俄丈等于2.134米。
——譯者]高。
我簡直瘋了,對他說:“你不敢跳下去,你害怕。
”
他朝下面的湖水看了看,搖搖頭說:“活見鬼!幹嗎,我的命不值錢哪?誰活得不耐煩,他跳就是了。
”
我這樣挑逗他,他以為是開玩笑。
别看我多次親眼看到他表現得很勇敢,有時甚至天不怕地不怕,此時此刻我卻認為,他敢做的,也就是打個架啦,冒個險啦,偷支手槍啦,以及諸如此類的小事,真正要冒生命危險的大無畏精神,他還談不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糟糕,叫我一輩子再也不敢去幹那種想入非非的蠢事。
我告訴他,我不大相信他那麼勇敢,隻是檢驗他一下,是否真有膽量跳懸崖,不過我并不強迫他這樣做。
當時我簡直着了迷,覺得太有意思了,為了進一步激他,又提出了這樣的條件:如果他真是男子漢,想博得我的愛情,那就跳下去,跳過之後,他就可以得到我。
塔妮亞,我現在深深意識到,這太過分了。
他對我的建議驚訝不已,凝視了我片刻。
我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他已經甩掉腳上的鞋子,縱身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尖叫起來,可一切都晚了——他那挺直的身軀飛速向水面落下去。
短短的三秒鐘,在我卻是長得沒有盡頭。
當水面激起的巨大浪花把他的身子掩蓋起來的瞬間,我害怕極了,顧不得滑下懸崖的危險,憂心如焚地張望着水面一圈圈漾開去的波紋。
似乎是無盡的等待之後,水面上終于露出了我心愛的那顆黑色的頭。
我号啕大哭,迅速向通湖邊的小路飛奔過去。
我知道,他跳崖并不是為了得到我,我許下的願至今沒有償還,而是為了永遠結束這種考驗。
樹枝敲擊着窗戶,不讓我寫下去。
今天我的心情一點也不好,塔妮亞。
周圍的一切是那麼黯淡,這對我的情緒也有影響。
車站上列車不間斷。
德國人在撤退。
他們從四面八方彙合到這裡,然後分批登車離去。
據說,離這裡二十俄裡的地方,起義者和撤退的德軍在交戰。
你是知道的,德國也發生了革命,他們急着回國去。
火車站的工人快跑光了。
像要出什麼事,我說不上來,可心裡惶惶然不可終日。
等你的回信。
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