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進來了一個傭人,說有人要找先生。
“你回來嗎?”她問。
“當然。
”
“什麼時候?”
“馬上回來。
”
“這是個高招吧?”藥劑師一見萊昂就說。
“我看你恐怕不願意拜訪人,就把你找出來了。
我們去布裡杜那兒喝一杯開胃酒吧?”
萊昂說,老天在上,他得到事務所去了。
但是藥劑師卻拿公文程序開玩笑。
“去他的什麼法學家!見鬼去吧!有誰攔住你呀?做個好樣兒的!我們去看布裡杜;你去看看他的狗。
真好玩。
”
實習生一定不肯去。
“我也去事務所。
我看報紙等你,或者翻翻法典也行。
”
艾瑪發的脾氣,奧默先生的羅嗦,也許午餐吃得太多,使萊昂暈頭轉向,拿不定主意;藥劑師的疲勞轟炸更使他喪魂失魄:
“去看布裡杜吧!隻兩步路,就在馬帕呂街。
”
他怕磨纏,人又糊塗,加上一種無以名之、專和自己作對的情緒,居然使他跟着到布裡杜那裡去了。
他們看見他在小院子裡,監督三個小夥計氣喘籲籲地轉動一部機器的大輪子,正在做塞爾茲礦泉水,奧默給他們出主意,他擁抱了布裡杜,他們喝開胃灑。
萊昂幾次三番要走,那一位總是拉住他的胳膊說:
“等一下!我就走。
我們去《盧昂燈塔》報社看看。
我給你介紹托馬森。
”
他好不容易才脫了身,三步兩跳跑就到了旅館。
艾瑪已經走了。
她剛離開,氣得要命。
她現在簡直恨他了。
說話不算數,約會沒信用,這是叫人跌交。
她還要找别的理由,好說服自己離開他;他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氣,軟弱,庸俗,比女人還溫順,而且吝啬小氣,膽小怕事。
等到她心平氣和的時候,結果她又發現,她恐怕還是冤枉了他,但是诋毀自己心愛的人,總會或多或少地疏遠感情的。
千萬不要碰泥菩薩的金身,隻要一碰,金粉就會沾在手上。
他們終于到了這個地步,談起話來,十之八九和愛情毫不相幹,艾瑪寫起信來,說的也是花呀,詩呀,月亮,星星,熱情已經如潮湧退,但又心有不甘,無可奈何,隻好借助外力,妄想死灰複燃,舊情重溫,下一次去盧昂之前,她總是不斷地給自己許願,一定要痛飲幸福的瓊漿,但是事後又不得不承認,和以前的幽會沒有什麼不同。
這種失望卻并沒有使她灰心,隻要一有新的希望,她就更加欲火中燒,更加加饑似渴地回到了他的身邊。
她脫起衣服來毫無羞恥感,一下就把束腰的絲帶揪掉,細長的帶子像一條花蛇似地絲絲響,從她的光屁股上溜下來。
她踮着腳丫子走到門邊。
再看看門是不是關好,然後把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她臉色發白,也不說話,神情緊張,一下就倒在他的胸脯上,渾身上下不住地打哆嗦。
然而,萊昂看到她額頭的冷汗、顫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擁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種瀕臨絕境、預兆不祥、無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們之間,要把他們活活拆開。
他并不敢問她;發現她經驗這樣豐富,心裡不免尋思,她一定是個風月老手,經受過各種痛苦和歡樂的考驗,過去使他心醉魂銷的風情,現在吓得他有點喪魂失魄了。
還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他怪艾瑪不該這樣長久占領他的身心。
他甚至想不再對她親熱,但隻要聽到她的小靴子咯噔—響,他就像酒鬼見到好酒一樣,渾身軟弱無力了。
的确,她對他的關懷也是無微不至,吃得講究,穿得花哨,眼睛脈脈含情。
她從榮鎮帶了玫瑰花來,放在胸前,一見到他,就把花投到他臉上。
她擔心他的健康,出主意叫他怎樣對人對事;為了進一步占有他的心,她希望老天也許會助她一臂之力,就在頸上挂了一個聖母像章。
她像一個賢妻良母一樣,打聽他的同事。
她對他說:
“不要去看他們,不要出去,不要管别人,隻管我們自己吧,愛我吧!”
她甚至想到要監視他的生活,還起念頭要人在街上跟蹤他。
旅館旁邊有的是遊手好閑的流浪漢,對這類事當然是不會拒絕的……不過這會有損于她的自尊心。
“唉!管他呢!要是他三心二意,和我又有什麼相幹!難道我還在乎?”
有一天他們分手了,時間還早,她—個人順着大馬路走回去,一眼看見了她當年住過的修道院的圍牆,于是她就在榆樹陰影下的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
從前這裡是多麼安靜!那些從書中讀到的,使她想入非非、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戀愛心情,多麼令人神往呵!
新婚的頭幾個月,在森林中騎馬漫遊,同子爵跳華爾茲舞,聽拉加迪唱歌劇,一切都曆曆如在眼前……忽然一下,她覺得萊昂也和這些往事一樣遙遠了。
“不過,我還在愛他呢!”她心裡想。
那又有什麼用!她并不幸福,從來也沒有幸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