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的幫廚女工受弗朗索瓦絲之命專削蘆筍皮,一籃蘆筍就放在她的身邊。
她那痛苦的神色*仿佛表明她感受到人世間的種種苦難。
蘆筍淡紅色*的外皮上端有一圈藍顔色*,象是把蘆筍頭輕輕箍住的頭飾,那上面細緻入微地勾畫出并列的一顆顆星星,宛如帕多瓦教堂的壁畫”品德圖”中縛在那女子頭上的那圈花環,又象插在那女子的花籃中的成排的花朵。
而這時弗朗索瓦絲正在烤雞,隻有她才善于烤得恰到火候;她的美名随着雞肉的香味在貢布雷遐迩傳播。
等她把烤雞端上桌面時,這種美味更顯示出我對她品性*的特殊感受中的溫柔甜潤的一面。
她能把雞肉烤得那樣鮮嫩,雞肉的香味于是在我的心目中成為她的一種美德所散發的芬芳。
但是,那天我趁父親就勒格朗丹一事向家庭會議進行咨詢之際下廚探問菜譜,偏偏趕上喬托的”慈悲圖”生育不久、體質尚弱、不能起床的日子。
弗朗索瓦絲少了幫手幹活,進度慢多了。
我下樓時她還在面向後院的廚房外幹粗活的小屋裡殺雞。
她想從雞耳下面割斷喉管,雞本能地、絕望地掙紮着,随之而來的是弗朗索瓦絲失态的叫聲:”畜生!畜生!”由怒斥聲所伴随的家禽的掙紮使我們的女仆的溫柔甜潤黯然失色*,不如第二天晚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雞那樣給她臉上争光,因為烤雞的外皮邊上一圈金黃勝似繡上金絲花邊的霞披,那精美的醬汁淋漓而下,也象是從聖體盒裡滴下的甘露。
喉管割斷之後弗朗索瓦絲把如注的鮮血盛入碗中,這時她仍餘怒未消,跺了跺腳,怒目瞪視着冤家的屍體,最後罵了一句”畜生”!我混身發抖,扭頭上樓,恨不得馬上叫人把弗朗索瓦絲趕出家門。
但是,她若一走,誰給我做熱乎乎的卷子?誰給我煮香噴噴的咖啡?甚至……誰給我烤那麼肥美的雞?……其實,這類卑劣的小算盤人人都打,跟我一樣。
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早已心中有數–隻是我當時還不知道–她知道能為自己的女兒和子侄舍命而決無怨言的弗朗索瓦絲對别人卻特别狠心無情。
雖說如此,姨媽卻仍然留用她,因為她固然認識到她心狠,卻又器重她能幹。
我逐漸認識到弗朗索瓦絲溫柔、虔誠和講究德操的外表下掩蓋着多少出類似廚房外那間幹粗活的小屋中發生的悲劇,正如曆史發現那些在教堂的彩畫玻璃窗上被描繪成合十跪拜的曆代男女君王,生前無不以血腥鎮壓來維護自己的統治一樣。
我終于明白弗朗索瓦絲除了自己的親屬外,對于别人的不幸,唯其遭難者離她越遠才越能引起她的憐憫。
她在報上讀到陌生人遭難時會淚如雨下,待她一旦對那人的身世有了更為确切的了解後,她的淚水轉眼便會幹涸。
幫廚女工分娩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忽然肚疼難忍,媽媽聽到她哼哼叫疼,起床推醒弗朗索瓦絲,她卻不為所動,聲稱幫廚女工哇哇叫喊無非裝樣罷了,她想叫人”侍候”呢。
當初醫生預計到這種情況,在我們家和一本醫學書中夾上一張書簽,把描述這類腹痛症狀的那一頁特别标出,以便我們及時查閱,采取應急措施。
我的母親叫弗朗索瓦絲把那本書拿來,囑咐她切不可把書簽弄丢。
弗朗索瓦絲去了個把鐘點還不回來;母親又急又氣,以為她又上床睡去了,便叫我親自去圖書室查找。
我在圖書室見到弗朗索瓦絲;她起先想看看書簽标出的那一頁的内容,待她讀到發病時的臨床描述,不禁嗚嗚地哭出聲來,因為這恰恰是她所不知道的一種病症。
而當她讀到書中說到每一種疼痛的情狀時,她都要失聲叫道:”哎呀!聖母瑪麗亞,慈悲的上帝怎麼能讓可憐的凡人經受這樣悲慘的痛苦呀?唉!可憐的女人啊!”
但是,當我把她叫走,當她回到”慈悲圖”痛苦輾轉的床前,她的眼淚頓時不流了;她平時的悲天憫人的恻隐之心,讀報時常常流淌的同情淚,以及同舟共濟、同病相憐的感情,統統被她抛諸腦後,隻剩下半夜三更為一名幫廚女工折騰得無法安眠所感到的惱恨和氣憤。
醫書上有關的描述雖曾使她失聲痛哭,待她實地見到同樣的痛苦時,她卻隻有不滿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
她以為我們已經走遠,聽不到她信口雌黃,便肆無忌憚地數落起來:”早知今天受這份罪,她當初就不該浪!既然當初貪圖一時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裝蒜!不過,能跟這号貨色*鬼混的,也準是個上帝都讨厭的賴小子。
哈!這正合上我過世的母親鄉間的一句老話,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裡隻認作是玫瑰。
”
然而,倘若她的外孫頭疼腦熱,她夜裡覺也不睡了,也象得了病似的,連夜趕回家去看看有什麼要她幫着去辦的。
爾後又在天亮之前連趕十六公裡夜路回來上班。
她對于家屬的這種疼愛,這種但求自家門庭日後興旺的心願,在她對其他傭人所采用的方針中由一條始終如一的原則表現出來了,那就是決不讓别的傭人踏進我的姨媽房間的門檻。
不讓别人接近我的姨媽幾乎是她引為驕傲的頭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撐着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媽服用維希聖水,而決不許幫廚女工跨進她的女東家的房門。
法布爾①曾經考察過一種膜翅目的昆蟲,一種土居的黃蜂,它們為了在它們死後幼蟲仍能吃到新鮮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學知識來發揮它們殘忍的本性*:它們用尾刺娴熟地、巧妙地紮進捕獲到的象鼻蟲和蜘蛛的中樞神經,使俘虜失去肢體活動的能力,又不影響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後它們把癱瘓的昆蟲放到它們所産的蟲卵的旁邊,好讓幼蟲一經孵化出殼就能吃到既無力抵抗也無法逃遁、隻有乖乖聽憑擺布、決無危害又不變味的活食。
弗朗索瓦絲為了讓别的傭人無法在我們家長期呆下去,也總有一套巧妙而殘忍的詭計來實現她這一持之以恒的願望。
我們直到好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那年夏天我們之所以吃那麼多蘆筍,是因為蘆筍的氣味能誘發負責削皮的幫廚女工的哮喘病,而且發作起來十分厲害,弄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