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擡他的草帽。
我本想請教他的姓名,可是總有人比畫着不讓我出聲,怕我驚動正待上鈎的魚。
我們走上纖道,下面是幾尺高的岸坡。
對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的火車站。
那裡到處有貢布雷昔日領主的城堡的殘迹,半埋在雜草中。
中世紀時維福納河是貢布雷抵禦蓋爾芒特的貴族首領和馬丁維爾的神甫們進犯的天塹。
如今隻剩下箭樓的斷瓦殘磚給草地留下幾堆不甚顯眼的土包而已,還有幾截雉堞圍牆,當年弓弩手從那裡投射石彈,哨兵從那裡監視諾甫篷、克萊爾豐丹、馬丁維爾旱地、巴約免賦地等蓋爾芒特家族管轄下一切屬地的動靜,它們當年把貢布雷夾在中間;昔日的屬地早已夷為平地,在這裡稱王稱霸的已是教會學校的孩子,他們到這裡來學習功課或作課間遊戲。
幾乎已經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納涼似的躺在河邊,卻使我浮想聯翩,使我覺得貢布雷的這個名字的内涵不僅指今日的小鎮,還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在金盞花下的不可思議的昔日風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緒。
這裡的金盞花多得數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戲;它們有的孤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伴成群;它們黃得象蛋黃,而且光澤照人,尤其因為我感到它們隻能飽我以眼福,卻無法飨我以口腹,我便把觀賞的快樂積聚在它們的金光閃爍的表面,終于使這種快樂變得相當強烈,足以産生出一些不求實惠的美感來。
我自幼年時起就這樣做了:我從纖道上向它們伸出雙手,我還叫不全它們的名字,隻覺得跟法國童話裡的王子們的名字一樣漂亮動聽;它們也許是幾百年前從亞洲遷來的,但早已在村子裡落戶定居;它們對清貧的環境很知足,喜歡這裡的太陽和河岸,對于遠眺所及的車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們也決無二心,同時它們還象我們某些古畫那樣在稚拙純樸中保留着東方的詩意的光輝。
我興緻勃勃地觀看頑童們放進維福納河裡用來裝魚的玻璃瓶。
隻隻瓶裡裝滿了河水,河水又把瓶子緊緊裹住;它們既是四壁透明得象是由一種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時又是沉進了一個更大的,由流動着的晶體做成的容器裡的”内容”;它們在這裡比在餐桌上更沁人心脾、更撩人欲念地體現出清涼的形象,因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涼的形象始終隻流溢在水和玻璃之間,我們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涼的形象,而我們的上腭也無法從凝固的玻璃中品嘗到清涼的滋味。
我打算以後再來時帶上漁竿;我從野餐籃裡面撕下了一塊面包,把它搓成一團一團,扔進維福納河,看來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種超炮和現象,因為河水立刻凝固了,在面包團四周無數細小的蝌蚪,凝聚成一個個橢圓形的小球,原先這些蝌蚪一定是散布在河水裡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達到結晶的臨界線。
悲慘世界
不久,維福納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
起初,河裡先是長出幾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憐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甯;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沿沖到那邊的岸沿,它象一艘機動渡船一樣,無休無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
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于達到張力的極限;飄到岸邊以後,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憐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它出發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得被反複地帶來帶去。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于同樣的境地,這使我想起某些神經質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萊奧妮姨媽也算在其中),他們年複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
他們被卡進了不痛快和怪脾氣的齒輪之中,縱然使盡氣力也難以脫身,隻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使他們古怪的、劫數難逃的保守療法象鐘擺一樣地往複不已。
那株水浮蓮也是如此,也象這樣不幸的病人,他們反複不休、永無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好奇,倘若維吉爾沒有大步走開,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趕上的話,但丁還會沒完沒了地要那些受到這種痛苦折磨的人親自訴說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這時我的父母已經走遠,我得快快跟上一樣。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漸緩,流經一座業主向公衆開放的莊園;主人有偏愛浮蓮水草之雅,以此裝點庭院,在維福納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蓮争豔,真成了名實相副的賞蓮園。
這一帶兩岸樹木蔥茏,團團濃蔭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綠,但有幾次暴雨過後,黃昏分外恬靜,歸途中我發現河水藍得透亮,近似淡紫,仿佛塗上了一層日本風格的彩釉。
水面上疏疏落落地點綴着幾朵象草莓一般光豔的紅蓮,花蕊紅得發紫,花瓣邊緣呈白色*。
遠處的蓮花較密,卻顯得蒼白些,不那麼光滑,比較粗糙,還有些绉绉巴巴,它們被無意的流水堆積成一團團頗有情趣的花球,真象是一場熱鬧的遊樂會之後,人去園空,花彩帶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一任流水載浮載沉。
另有一處,仿佛專門騰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種繁殖,那裡呈現一派香芹的素雅的潔白和淡紅,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鮮花擁擠在一起,形成一塊飄浮在水面的花壇,仿佛花園中的蝴蝶花,象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們冰晶般透藍的翅膀,停歇在這片水上花壇的透明的斜面上;說它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因為這花壇為花朵提供了一片顔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萬花筒一般閃爍出其樂融融的、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黃昏,它象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夢想,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色*彩比較穩定的花朵的周圍,始終與更深沉、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光,與宇宙的無限取得和諧,在那時,它仿佛讓這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流出花園之後,維福納河又滔滔轉急。
有多少回,我見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槳仰面躺在船中,聽憑小船随波飄蕩,他的頭枕在船闆上,隻見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飄移,他的臉上流露出預想幸福和安詳的表情;我若能随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樣的豁達坦蕩啊!
我們坐在岸邊的菖蒲花叢中休息。
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閑雲久久地徘徊。
不時有一條悶得發慌的鯉魚躍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氣。
這正是野餐的時間。
我們要在這兒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點水果、面包、巧克力,聖伊萊爾教堂的鐘聲沿着地平線悠悠傳來,聲音雖弱,卻依然渾厚而铿锵;它們從那麼遠的地方,穿透一層層的空氣,卻沒有與空氣混合,一道道聲波的連續的顫動給鐘聲四周留下一條條棱紋,掠過花朵時發出陣陣共鳴,一直到達我們的腳邊。
有時,在林木圍繞的水邊,我們見到一幢被稱作别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隐匿在幽僻的地方,隻有牆腳下的河流與它相伴。
一位少婦獨立在窗内,顯得若有所思;從她的華麗的面罩來看,她不象本地人。
她大約是如俗話所說來這兒”隐身”的。
窗外,她所能見到的隻有拴在門外的一葉扁舟而已。
這地方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無人知道她曾經愛過但早已無法繼續挂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澀又高興。
她心不在焉地擡眼望望,先聽到岸邊的樹後有行人經過,然後才看到行人的模樣;她可能心中有數,他們以前不認識、将來也不會知道誰是負心人,他們過去對她毫無印象,将來也未必有再見到她的機會。
一般人認為,她離群索居,是有意遠離能見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遠遠一瞥,她也盡量躲開,故而避到根本沒見過那人的這裡來。
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經過她明知自己所愛的人決不會出現的那條路,我見到她無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長長的、華而不實的手套。
我們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沒有一次能走到維福納河的源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