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得幾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澀,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裡無雲的空闊氣象。
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歎一聲,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
”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
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
”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麼?”
令狐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癡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哪裡夠得上?”
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語音漸低,随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
如此一連二十餘日,令狐沖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
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
他于酒道所知極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曆,而且年份産地,一嘗即辨。
令狐沖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幾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簾教導。
到得後來,令狐沖于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沖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隻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
令狐沖聽了數遍,依法撫琴。
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嶽靈珊兩小無猜、同遊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後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日。
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嶽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
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
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
隻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令狐沖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事在胸中郁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嶽靈珊的心情。
他隻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将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将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那婆婆輕聲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
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
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
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幾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會有的了。
”
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心普善咒》。
令狐沖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
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
此後每日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複,多少總會有些好處。
”令狐沖應道:“是。
”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沖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
”令狐沖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回。
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
”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
令狐沖道:“弟子也這麼想。
隻是師命難違。
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
”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沖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
隻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
這世上對令狐沖最關心的,本來是嶽不群夫婦、嶽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嶽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
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嶽靈珊的倩影,終究割舍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隻見她一面,縱然隻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
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别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沖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
令狐沖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
”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
”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别之際,我有一言相勸。
”
令狐沖道:“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
”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
令狐沖道:“是。
”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别。
隻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次日嶽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
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緻送得十分豐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沖的手臂,令狐沖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别,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
嶽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别,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于令狐沖的無禮神态,裝作不見。
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嶽靈珊的禮物極多。
一名名仆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嶽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将嶽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
嶽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哪裡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沖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
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
”說着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
令狐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
”說着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故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着嶽不群夫婦和華山派衆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