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别了師父、師娘,與衆師弟、師妹作别,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
危岸上有個山洞,是華山派曆代弟子犯規後囚禁受罰之所。
崖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
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極幽,這危崖卻是例外,自來相傳是玉女發钗上的一顆珍珠。
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岸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在面壁思過之時,不緻為外物所擾,心有旁骛。
令狐沖進得山洞,見地下有塊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曾在這裡坐過,以緻這塊大石竟坐得這等滑溜。
令狐沖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師父直到今日才派我來坐石頭,對我可算是寬待之極了。
”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沖又來和你相伴了。
”
坐上大石,雙眼離開石壁不過尺許,隻見石壁左側刻着“風清揚”三個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筆劃蒼勁,深有半寸,尋思:“這位風清揚是誰?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輩,曾被罰在這裡面壁的。
啊,是了,我祖師爺是‘風’字輩,這位風前輩是我的太師伯或是太師叔。
這三字刻得這麼勁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師父、師娘怎麼從來沒提到過?想必這位前輩早已不在人世了。
”閉目行了大半個時辰坐功,站起來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将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甚麼又入魔教?就算一時誤入歧途,也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即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
”
霎時之間,腦海中湧現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所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兇害人的惡事:江西于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于老拳師的兩個兒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将進來,将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下,放在筵前,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下被魔教埋了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泰山派的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
想到這裡,又想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遇到嵩山派的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
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何又能再治?令狐沖想到他臉上那兩個眼孔,兩個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
師父問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甚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隻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岸邊上,與崖緣相距隻不過兩尺,适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堕入萬丈深谷,化為肉泥了。
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
”
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嶽靈珊的聲音。
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隻見嶽靈珊下中提着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
”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
令狐沖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随時準拟賠上一條件命,嶽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緻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邊。
嶽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麼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着向前竄出。
她隻盼比令狐沖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隻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來。
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左臂。
嶽靈珊落下地來,隻見雙足距岸邊約有一尺,确是比令狐沖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
”
令狐沖見她已駭得臉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隻怕得罰我面壁多加一年。
”
嶽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
”
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裡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隻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面壁,一步也不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
”
嶽靈珊道:“那不公平,為甚麼你可以在這裡玩,卻将我關在正氣軒中?”
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甚麼?’六猴兒說:‘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
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甚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
嶽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讨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将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
’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迫。
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隻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
’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
令狐沖道:“後來你拔劍吓他?”嶽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
”令狐沖瞧着她的小臉,隻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
”
嶽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肴,又将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
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嶽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甚麼?”
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
令狐沖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嶽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隻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
”嶽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将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隻能偷這麼一小葫蘆給你,再多隻怕給娘知覺了。
”
令狐沖慢慢将一小葫蘆酒喝幹了,這才吃飯。
華山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隻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
嶽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兩人吃過飯後,嶽靈珊又和令狐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