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的劍法。
封不平聽在耳裡,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派,倘若在劍法上竟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做華山派掌門的雄圖固然從此成為泡影,勢必又将入山隐居,再也沒臉在江湖上行走了。
”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隐藏甚麼?”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睫無比,未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隐隐風聲。
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響。
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隐居十五年而創制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
他胸懷大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更進而為五嶽劍派盟主,所憑持的便是這套一百零八式“狂風快劍”。
這項看家本領本不願貿然顯露,一顯之後,便露了底,此後再和一流高手相鬥,對方先已有備,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
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将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顔面無存,實逼處此,也隻好施展了。
這套“狂風快劍”果然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觀衆人隻覺寒氣逼人,臉上、手上被疾風刮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的後退,圍在相鬥兩人身周的圈子漸漸擴大,竟有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衡山諸派高手,以及嶽不群夫婦,對封不平也已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他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淩厲,并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不料劍法竟然這等了得。
馬上衆人所持火把的火頭被劍氣逼得向外飄揚,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
在旁觀衆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怒号,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小舟撲去,小舟随波上下,卻始終未被波濤所吞沒。
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沖越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每鬥一刻,便多了幾分體會。
他以劍法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透徹,自信越強,當下并不急于求勝,隻是凝神觀看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
“狂風快劍”委實快極,一百零八招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始終奈何對方不得,心下焦躁,連聲怒喝,長劍斜劈直斫,猛攻過去,非要對方出劍擋架不可。
令狐沖眼見他勢如拚命,倒也有些膽怯,不敢再鬥下去,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臀、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劍,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令狐沖手上無力,這四劍刺得甚輕。
封不平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丁勉、陸柏、湯英颚三人拱手道:“嵩山派三位師兄,請你們拜上左盟主,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的盛意感激不盡。
隻是……隻是技不如人,無顔……無顔……”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餘步後,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
但這等劍法,諒來嶽不群也不如你。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
”
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嶽先生座下大弟子。
承蒙前輩相讓,僥幸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
封不平一聲長歎,聲音中充滿了凄涼落魄的滋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丁勉、陸柏和湯英颚三人對望了一眼,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及不上封不平,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倘若一擁而上,亂劍分屍,自是立即可以将他殺了。
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說甚麼也不能幹這等事。
”三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頭。
丁勉朗聲道:“令狐賢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後會有期!”
湯英颚道:“大夥兒這就走罷!”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雙腿一挾,縱馬直馳而去,其餘各人也都跟随其後,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
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衆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幹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術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
嶽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
”他頓了一頓,續道:“今晚見識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隻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後禍患無窮,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隻好以多為勝了。
”說着一聲呼嘯,其餘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
當丁勉等一行人離去時,火把随手抛在地下,一時未熄,但隻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沖逼近。
令狐沖适才酣鬥封不平,雖未耗内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
他所以得能勝過這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着着占了先機。
但這十五個蒙面客所持的是諸般不同的兵刃,所使的諸般不同的招數,同時攻來,如何能一一拆解?他内力全無,便想直縱三尺,橫縱半丈,也是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
他長歎一聲,眼光向嶽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臨死時最後一眼,隻盼能從嶽靈珊的神色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正凝視着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
令狐沖心中一喜,火光中卻見她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那男子正是林平之。
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鬥志,當下便想抛下長劍,聽由宰割。
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憚于他适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半步半步的慢慢逼近。
令狐沖緩緩轉身,隻見這一十五人三十隻眼睛在面幕洞孔間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猛獸的眼睛,充滿了兇惡殘忍之意。
突然之間,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第七劍‘破箭式’專破暗器。
任憑敵人千箭萬弩射将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暗器同時攢射,隻須使出這一招,便能将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
”
隻聽得那蒙面老者道:“大夥兒齊上,亂刀分屍!”
令狐沖更無餘想,長劍倏出,使出“獨孤九劍”的“破箭式”,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
隻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聲不絕,跟着叮當、嗆嘟、乒乓,諸般兵刃紛紛堕地。
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隻眼睛,在一瞬之間被令狐沖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
獨孤九劍“破箭式”那一招擊打千百件暗器,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别,但出劍實在太快,便如同時發出一般。
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隻稍疏漏了一刺,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
令狐沖這一式本未練熟,但刺人緩緩移近的眼珠,畢竟遠較擊打紛紛攢落的暗器為易,刺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
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沖出,左手扶住了門框,臉色慘白,身子搖晃,跟着“當”的一聲響,手中長劍落地。
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容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
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号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十五名蒙面客眼前突然漆黑,又覺疼痛難當,驚駭之下,隻知按住眼睛,大聲呼号,若能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沖非給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
但任他武功再高,摹然間雙目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在千鈞一發之際,居然一擊成功,大喜過望,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恻然生憫。
嶽不群驚喜交集,大聲喝道:“沖兒,将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
”
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撿拾長劍,哪知适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内力,全身隻是發戰,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
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那蒙面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
跟着我去!”
十四名蒙面客正自手足無措,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
不論碰到甚麼兵刃,便随手擡起,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
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連成一串,跟着那老者,七高八低,在大雨中踐踏泥濘而去。
華山派衆人除嶽夫人和令狐沖外,個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嶽夫人雙腿受傷,難以移步。
令狐沖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
衆人眼睜睜瞧着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将之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