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卧下,又用幹草鋪好了兩人的睡卧之處。
黃蓉冷眼旁觀,隻是不理,見他整理就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地要待睡倒,霍地拔出短劍,喝道:“滾出去!”歐陽克笑道:“我睡在這裡又不礙你事,幹嗎這樣兇?”黃蓉秀眉豎起,叫道:“你滾不滾?”歐陽克笑道:“我安安靜靜地睡着就是,你放心。
滾出去卻不必了。
”黃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樹枝,點燃了他鋪着的幹草,火頭冒起,燒成一片灰燼。
歐陽克苦笑幾聲,隻得出洞,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
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但見岩洞口燒着一堆柴火,隐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下不了這個決心。
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幹了多少,何以對這小小姑娘卻如此忌憚。
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對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悚然回頭。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克來犯,又擔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
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便即驚醒而起,問道:“師父,怎樣?”洪七公指指口,牙齒動了幾動。
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喂他。
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氣大增,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
黃蓉不敢多言,隻凝神注視他臉色,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這般紅變白、白變紅地轉了數次,不久頭頂冒出熱氣,額頭汗如雨下,全身顫抖。
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克探頭探腦地要想進來。
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内功療傷,生死懸于一線,若讓他闖進洞來一陣啰唣,擾亂心神,必然無救,低聲喝道:“快出去!”歐陽克笑道:“咱們得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
今後的日子可長着呢!”說着便踱進洞來。
洪七公眼睜一線,問道:“這是個荒島?”黃蓉道:“師父您用功吧,别理他。
”轉頭對歐陽克道:“跟我來,咱們外面說去。
”歐陽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閑閑的挂着幾朵白雲,四下裡确無陸地的影子。
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忽然一驚,問道:“舢闆呢?”歐陽克道:“咦,哪裡去了?定是給潮水沖走啦!啊喲,糟糕,糟糕!”
黃蓉瞧他臉色,料知他半夜裡将舢闆推下海去,好叫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問可知。
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闆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來,時機迫切,隻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愈再來制服這惡賊。
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
歐陽克給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視。
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岩,抱膝遠望。
歐陽克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雙足一蹬,也躍上岩來,挨着她坐下,過了片刻,見她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聲說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于此,過神仙一般的日子。
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黃蓉格格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父也隻三人,豈不寂寞?”歐陽克聽她語意溫和,心中大喜,道:“有我陪着你,有什麼寂寞?再說,将來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
”黃蓉笑道:“誰生孩兒呀,我可不會。
”歐陽克笑道:“我會教你。
”說着伸出左臂去摟抱。
隻覺左掌上一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手掌。
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
黃蓉左手緩緩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可有這回事?”歐陽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豈能強人所難?”黃蓉歎道:“這麼說,旁人是冤屈她啦。
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她大吵大鬧。
”歐陽克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驚道:“咦,那是什麼?”
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見有異,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緊,脈門已給她五指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
黃蓉右手拔出短劍,反手向後,疾往他小腹刺去。
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克又正神魂颠倒,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在這千鈞一發當口,突然長身往前疾撲,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
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岩來,那一劍卻終于刺中了他的右腿,劃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子。
歐陽克躍下岩來,見黃蓉倒提短劍,笑吟吟地站着,但覺滿胸疼痛,低頭看時,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才知适才這一撞雖逃得性命,但她軟猬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中了自己胸肌。
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地說話兒,你怎麼平白無端地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
”說着轉身便走。
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又驚又喜,百般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讓他逃脫。
走進洞内,見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灘黑血,不禁大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得好些嗎?”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
”黃蓉大感為難,在這荒島之上卻哪裡找酒去,口中隻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法子去。
師父,你的傷不礙事吧?”說着流下淚來。
她遭此大變,一直沒哭過,這時淚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裡放聲大哭。
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發,一手輕拍她背心,柔聲安慰。
老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結交的盡是草莽豪傑,一直沒跟婦人孩子打過交道,讓她這麼一哭,登時慌了手腳,隻得翻來覆去地道:“好孩子别哭,師父疼你。
蓉兒好乖,乖孩子不哭。
師父不要喝酒啦。
”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略暢,擡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給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微微一笑,掠了掠頭發,說道:“剛才沒刺死那惡賊,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劍之事說了。
洪七公低頭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
這惡賊武功遠勝于你,隻有跟他鬥智不鬥力。
”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幾天,養好了傷,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洪七公慘然道:“我給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
我拚着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終究也沒幹淨,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生武功已毀于一旦。
你師父隻是個糟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
”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
”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
”他頓了一頓,臉色忽轉鄭重,說道:“孩子,師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當?”黃蓉忙道:“能,能!師父您說吧。
”洪七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我師徒一場,隻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什麼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把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
”
黃蓉見他平素豪邁爽快,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說道:“師父,您快說。
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前赴桃花島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
就隻怕弟子年幼,有負師父囑咐。
”洪七公臉現喜色,問道:“那麼你答允了?”黃蓉道:“是。
請師父吩咐便是。
”
洪七公顫巍巍地站起,雙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裡,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幫。
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
祖師爺在天之靈,要佑庇這孩子逢兇化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衆兄弟造福。
”說罷又躬身行禮。
黃蓉初時怔怔地聽着,聽到後來,不由得驚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
”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棒,高舉過頭,拱了一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