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向東南進發,在路非止一日,過了大漠草原。
這天離張家口已不在遠。
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從所未見,心情甚是舒暢,雙腿一夾,縱馬疾馳,隻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樹木不住倒退。
直到小紅馬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邊,他才在路旁一家飯店歇馬,等候師父。
他見小紅馬這次長途疾馳,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下憐惜,拿了汗巾給馬抹拭,一縮手間,不覺大吃一驚,隻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鮮血。
他吓得險些流淚,自怨這番不惜馬力地大跑,這匹駿馬隻怕是生生地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不住地慰藉,但那馬卻仍精神健旺,全無半分受傷之象。
郭靖隻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不住伸長了脖子向來路探望,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匹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其中兩匹全身雪白。
每匹駱駝上都乘着一個白衣男子,四駝奔近飯店,鞍上乘者勒定了坐騎。
駱駝的氈墊鞍子,都有精緻繡花,甚為燦爛。
郭靖一生長于大漠,白色駱駝甚為少見,更沒見過這等裝飾華麗的牲口,不覺伸長了脖子,瞪眼凝視,隻見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
那四人躍下駝背,走進飯店,身法都頗利落。
郭靖見四人一色白袍,頸中都翻出一條珍貴的狐裘,不禁瞧得呆了。
一個白衣人給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陣紅暈湧上臉頰,低下了頭。
另一個卻向郭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什麼?”郭靖一驚,忙把頭轉開,隻聽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齊聲嘻笑,隐隐聽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這傻小子瞧中你啦!”似是女子聲音。
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便走,忽見韓寶駒騎了追風黃奔到。
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
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走到紅馬身旁,在馬肩上抹了幾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說道:“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愕,道:“汗?紅色的汗?”韓寶駒道:“靖兒,這是一匹十分寶貴的汗血寶馬啊。
”
郭靖聽說愛馬并非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麼馬兒的汗跟血一樣?”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道,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裡。
然而那隻是傳說而已,誰都沒見過,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給你得到了。
”
說話之間,柯鎮惡等也已馳到。
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地說道:“那在《史記》和《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的。
當年博望侯張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國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
皇帝聽了,欣羨異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宛國去,求換一匹汗血寶馬。
那大宛國王言道:‘貳師天馬,乃大宛國寶,不能送給漢人。
’那漢使自居是天朝上國的使者,登時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言無狀,椎破金馬。
大宛王見漢使無禮,命人将使者斬首,将黃金和金馬都奪了去。
”
郭靖“啊”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後來怎樣?”四個白衣人也出了神,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
朱聰喝了一口茶,說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道那寶馬從何而來?”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
”朱聰道:“不錯,據史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馬,奔躍如飛,但沒法捕捉。
大宛國人生了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
野馬與母馬交配了,生下來就是汗血寶馬了。
靖兒,你這匹小紅馬,隻怕是從大宛國萬裡而來的呢。
”
韓小瑩要聽故事,問道:“漢武帝得不到寶馬,難道就此罷手了不成?”
朱聰道:“他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令大将李廣利統率,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把李廣利封為貳師将軍。
但從長安到大宛國,西出嘉峪關後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已隻剩下了三成。
李廣利兵困馬乏,一戰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請援。
漢武帝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下旨言道:遠征兵将,有敢進關者一律斬首。
李廣利進退不得,隻得留在敦煌。
”
說到這裡,隻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駱駝到來,其中又有一匹是白駱駝,下駝進店。
郭靖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頸圍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驚奇。
這四人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
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于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餘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力不足,又下旨令全國犯罪的人、小吏、贅婿、商人,一律從軍出征,弄得天下騷然。
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官拜執馬校尉,隻待破了大宛,選取駿馬。
六弟,漢朝重農輕商,你若生在漢武帝時可就倒了大黴,三弟卻可官拜驅馬校尉、執馬校尉了,哈哈!”韓小瑩問道:“贅婿又犯了什麼罪?”
朱聰道:“當時漢朝的所謂贅婿,就是窮得無以為生之人,投入人家做奴仆,也有招作女婿的。
強征贅婿去遠征,便是欺壓窮人了。
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餘日,殺死大宛兵将無數。
大宛的衆貴人害怕了,殺了國王投降,獻出寶馬。
李廣利凱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各有封賞。
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财。
當日漢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馬之歌,說道:‘大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裡,今安匹兮龍與友!’這詩是說,隻有天上的龍,才配跟這天馬做朋友呢。
”
八個白衣人聽他說着故事,不住轉頭打量門外的小紅馬,臉上滿是欣羨之色。
朱聰道:“殊不知這大宛天馬的骁健,全由野馬而來。
漢武帝以傾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寶馬,但沒貳師城外高山上的野馬與之交配,傳了數代,也就不怎麼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
”朱聰說完故事,七人談談說說,吃起面條來。
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
柯鎮惡耳朵極靈,雖雙方座頭相隔頗遠,仍聽得清清楚楚,隻聽一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幹,給他上了馬,怎還追得上?”另一人道:“這裡人多,他又有同伴。
”一人道:“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了。
”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女子怎地如此狠毒?”絲毫不動聲色,自管稀哩呼噜地吃面。
隻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他騎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臉了,叫什麼參仙老怪、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
”柯鎮惡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青海手印宗的著名人物,以“五指秘刀”武功馳名西南,參仙老怪則是關外遼東的武術名家。
一人道:“隻要咱們‘白駝山’少主一到,不管騎不騎汗血寶馬,别的人誰都逞不出威風。
”另一人道:“這個自然。
咱們少主不管走到哪裡,自必是鶴立雞群,不必出手,自然而然的秀出于林。
”又聽另一人道:“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家夥,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去京都聚會的。
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麼?”柯鎮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