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肯說,是沒有。
”
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着哭?你識得藏邊五醜麼?”楊過道:“不識。
”那老丐道:“我見你一人黑夜行走,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他将丐幫幫主的位子傳了給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
廣東地氣和暖,珍奇食譜最多。
他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在,十餘年不再北返中原。
那百粵之地毒蛇作羹,老貓熟盅,斑魚似鼠,巨蝦稱龍,肥蚝炒響螺,龍虱蒸禾蟲,烤小豬而皮脆,煨果狸則肉紅,洪七公如登天界,其樂無窮。
偶爾見到不平之事。
便暗中扶危濟困,殺惡誅奸,以他此時本領,自是無人得知他來蹤去迹。
有時偷聽丐幫弟子談話,得知丐幫在黃蓉、魯有腳主持下太平無事,内消污衣、淨衣兩派之争,外除金人與鐵掌幫之逼,他老人家無牽無挂,每日裡隻是張口大嚼、開喉狂吞便了。
這一年藏邊五醜中的第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良善。
洪七公嫉惡如仇,本拟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殺他一人甚易,再尋餘下四醜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他五醜聚會,然後一舉屠絕,不料這一跟自南至北,千裡迢迢,竟跟上了華山。
此時四醜已集,尚有大醜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裡遇到楊過。
洪七公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
”
于是扒開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個火堆。
楊過幫他撿拾柴枝,問道:“煮甚麼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楊過隻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
洪七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從嶺南追趕藏邊五醜,一直來到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
說着拍了拍肚子。
楊過見他全身骨骼堅朗,隻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些累贅。
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天下極陰寒之處,所産蜈蚣最為肥嫩。
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蜈蚣肉就粗糙了。
”楊過聽他說得認真,似乎并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七公将四塊石頭圍在火旁,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架在石上,抓了兩團雪放在鍋裡,道:“跟我取蜈蚣去罷。
”幾個起落,已縱到兩丈高的峭壁上。
楊過見山勢陡峭,不敢躍上。
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
楊過最恨别人輕賤于他,聽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氣直上,心道:“怕甚麼?
摔死就摔死罷。
”膽氣一粗,輕功施展時便更圓轉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之後,十分險峻滑溜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隻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迹不到的山峰絕頂。
洪七公見他有如此膽氣輕功,甚是喜愛,以他見識之廣博,居然看不出這少年的武功來曆,欲待查問,卻又記挂着美食,當下走到一塊大岩石邊,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擲,不久土中露出一隻死公雞來。
楊過大是奇怪,道:“咦,怎麼有隻大公雞?”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着的。
”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
楊過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
隻見雞身上咬滿了百來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斓,都在蠕蠕而動。
他自小流落江湖,本來不怕毒蟲,但蓦地裡見到這許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
洪七公大為得意,說道:“蜈蚣和雞生性相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果然把四下裡的蜈蚣都引來啦。
”
當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
楊過跟随在後,心中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
”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抛在鍋裡。
那些蜈蚣掙紮一陣,便都給燙死了。
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時,将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是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
”楊過将毒水倒入了深谷。
隻見洪七公取出小刀,斬去蜈蚣頭尾,輕輕一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肉來,雪白透明,有如大蝦,甚是美觀。
楊過心想:“這般做法,隻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
”洪七公又煮了兩鍋雪水,将蜈蚣肉洗滌幹淨,再不餘半點毒液,然後從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來,盒中盛的是油鹽醬醋之類。
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一股香氣撲向鼻端。
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由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洪七公待蜈蚣炸得微黃,加上作料拌勻,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入口中,輕輕嚼了幾嚼,兩眼微閉,歎了一口氣,隻覺天下之至樂,無逾于此矣,将背上負着的一個酒葫蘆取下來放在一旁,說道:“吃蜈蚣就别喝酒,否則蹧蹋了蜈蚣的美味。
”他一口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麼?”楊過搖頭道:“我不吃。
”洪七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條蜈蚣。
嘿嘿,你這小子畢竟也是個膽小鬼。
”
楊過被他一激,心想:“我閉着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可别讓他小觑了。
”當下用兩條細樹枝作筷,到鍋中央了一條炸蜈蚣上來。
洪七公早猜中他心意,說道:“你閉着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并非英雄好漢。
”楊過道:“吃毒蟲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
”
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
”将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嚼。
隻一嚼将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再嚼了幾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夾第二條來吃,連贊:“妙極,妙極。
”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
二人你搶我奪,把百餘條大蜈蚣吃得幹幹淨淨。
洪七公伸舌頭在嘴邊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
楊過道,“我把公雞再去埋了,引蜈蚣來吃。
”洪七公道,“不成啦,一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肥大蜈蚣留下。
”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仰天往雪地裡便倒,說道,“我急趕歹徒,已有五日五夜沒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來,你也别吵醒我。
你給我照料着,别讓野獸乘我不覺,一口咬了我半個頭去。
”楊過笑道:“遵命。
”洪七公閉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
難道當真會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
”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隻覺腹中有一團涼意,于是找塊岩石坐下,用功良久,這才全身舒暢。
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
人身本有熱氣,雪花遇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
楊過初時大為不解,轉念一想,當即省悟:“是了,他睡覺時潛行神功,将熱氣盡數收在體内。
隻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着時竟如僵屍一般,這等内功,委實可驚可羨。
姑姑讓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練成這等深厚内功。
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見天将破曉,洪七公已葬身雪墳之中,惟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人形。
楊過并無倦意,但見四下裡都是暗沉沉地,忽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的踏雪之聲,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