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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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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觀賞傑作似的,總以為暫停凝視之後再回頭細看才更能領略它的妙處。

    但是,盡管我用手擋住周圍的東西,隻給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朵在我内心所喚起的感情卻依然晦暗不清,渾渾噩噩,苦于無法脫穎而出,去與花朵結合。

    那些山楂花無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無法仰仗别的花朵。

    這時,我的外祖父給了我這樣一種愉快,其感覺好比我們看到我們所偏愛的某位畫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們所熟悉的其他作品大不一樣;或者我們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麼一幅油畫,過去我們隻見過它的鉛筆草圖;或者聽到那麼一首配器華麗的樂曲,過去我們隻聽過它的鋼琴演奏。

    外祖父指着當松維爾的花籬叫我,他說:”你是愛山楂花的,看看這株桃紅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确實,這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紅色*的,比白色*的更美。

    它也穿了一身節日盛裝,是真正的節日盛裝啊!隻有宗教節日才算真正的節日,不象世俗節日随便由誰胡亂定在某一天,既無節可慶,基本上又無慶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麗,因為層層疊疊綴滿枝頭的花朵,使滿樹象洛可可風格的花哨的權杖,沒有一處不裝點得花團錦簇,而且,更因為這些花是”有色*”的,所以根據貢布雷的美學觀點,它們的質地更為優良,這從市中心廣場各家商店、乃至于加米雜貨鋪的售價貴賤即可窺其一斑:桃紅色*的餅幹不是比别的餅幹貴些麼。

    我自己也一樣;認為抹上紅色*果醬的幹酪更值錢,其實這無非是他們答應把搗爛的草莓澆在幹酪上面罷了。

    而眼前的這株山楂偏偏選中了這樣一種食品的顔色*,這樣一種使節日盛裝更加豔麗的顔色*(因為它讓節日盛裝顯得品位更高雅)。

    這類顔色*因為豔麗,在孩子們看來,仿佛格外美麗,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覺得比别的顔色*更充滿生氣,更自然,即使他們認識到顔色*本身既不能解饞,也不會被裁縫選作衣料。

    自不待言,看到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驚喜之外,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樣,分明地感覺到它的喜氣洋洋中并無絲毫的矯揉造作,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迹,全是大自然自發的流露,那種天真可掬之态,可與村中為在街旁搭一張迎聖祭台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滿樹堆砌,弄得既豪華又有鄉土氣的顔色*過于嬌豔的花朵相比。

    樹冠的枝梢,象遇到盛大節日供在祭台上的,外面裹着紙質花邊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細長的梢頭綴滿了千百顆淡紅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綻,好比一盞桃紅色*的石杯,讓人綽約地看出杯心的一點殷紅,它們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違拗的品性*,它不論在哪裡發芽,不論在哪裡開花,隻能是桃紅色*的;它擠在花籬之間跟盛裝的姑娘跻身于隻穿家常便服、不準備外出的婦女們之中一樣;它已經為迎接”瑪麗月”作好一切準備,甚至仿佛已經成為慶典的一部分;它穿着鮮豔的淺紅色*盛裝,那樣光采奕奕,笑容可掬–這株信奉天主的、嬌美可愛的小樹啊!” 花籬扶疏間,可以隐約看到園内有一條花草夾道的小徑,除茉莉、三色*堇和韭葉蘭之外,還有紫羅蘭打開了它們的錢包,象科爾多瓦①的古老的皮件散播着芳香,顔色*近似凋謝的玫瑰;一條長長的水管盤旋在礫石鋪就的台階上,紮滿小孔的噴頭在香氣被水潤透的鮮花的上面垂直地展開一面由彩色*水珠組成的棱鏡般的團扇。

    忽然,我驚得無法動彈了,仿佛眼前的景象不僅呈現于我們的視覺,還要求我們以整個身心來作更深入的感應。

    一位頭發黃得發紅的少女,顯然剛散步歸來,她手裡拿着一把花鏟,仰着布滿雀斑的臉在看我們。

    她的黑眼珠炯炯閃亮,由于我當時不會、後來也沒有學會把一個強烈的印象進行客觀的歸納,由于我如同人們所說的,沒有足夠的”觀察力”以得出眼珠顔色*的概念,以緻在很長一段時期内,每當我一想到她,因為她既然是黃頭發,我便把記憶中的那雙閃亮的眼睛想當然地記成了藍色*。

    結果,也許她若沒有那樣一雙讓人乍一見無不稱奇的黑眼睛,我恐怕還不至于象當年那樣地特别鐘情于她的那雙被我想成是藍色*的黑眼睛呢。

     ①科爾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産皮件著稱。

    
我望着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說話,而隻是為我的驚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個伏欄觀望的窗口,那目光簡直想撲上去撫摸、捕捉所看到的軀體,并把它和靈魂一起掠走;接着,我擔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随時都可能發現她,會叫我過去,讓我離開她,于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蠻橫起來,硬是強迫她注意我,認識我!她卻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邊上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

    她定認為我們不值一理,所以她扭過臉去,冷淡而傲慢地側身,使自己的容顔不留在我們的視線之内。

    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并沒有看見她,他們在繼續往前走;于是她斜眼朝我望來。

    她沒有特别的表情,甚至顯得視而不見,但眉宇間有一種含而不露的微笑,兩眼盯着我看。

    據我所掌握的有關禮貌方面的知識,她那種表情隻能被認為是肆無忌憚的蔑視;她同時又做了個不體面的手勢,根據我記憶中的那些交際标準解釋,公然向不認識的人做出這種手勢,隻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故意侮慢。

     “快啊,希爾貝特,快來;你在幹什麼呢?”一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太太,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用權威的口吻,尖聲地叫道。

    離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盯着我看;他那對眼珠子簡直象要從眼眶裡蹿出來似的;小姑娘頓時收斂了笑容,拿着鏟子走開了,也沒有回頭看我,她顯得那麼聽話,那麼有城府,讓人捉摸不透。

     就這樣,希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簡直象符咒一般,刹那間把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有一天還能使我重新見到她。

    就這樣,這名字傳了過來,就象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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