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别人,從來都是根據他們的行為,這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隻有行為才有意義,我們說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麼。
夏呂斯和洛姆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可他們是老實人。
奧爾桑也許沒有缺點,可他不是老實人。
他可能又一次幹了壞事。
斯萬又把雷米懷疑起來,不錯,他隻可能是授意别人去寫,但他顯然覺得那路子是走對了。
首先,洛雷丹諾有理由恨奧黛特。
其次,我們的仆人地位比我們低,以為我們除了家産之外還有什麼财富讓他們眼紅,除了缺點之外還有什麼罪惡讓他們瞧不起,又怎能設想他們最後不會幹出我們上等人幹不出的事來呢?斯萬還懷疑我的外祖父呢。
斯萬每次求他幫忙,他不總是拒絕嗎?而且以他那資産階級的腦筋,還以為這都是為斯萬好呢。
斯萬還懷疑貝戈特,懷疑畫家,懷疑維爾迪蘭夫婦,而在懷疑之中他再一次贊賞上流社會人士真是聰明,他們不願和藝術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藝術界裡這樣的事不僅可能發生,甚至也許被認為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這時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亞人,他們的行動是何等光明正大,而與此恰成鮮明對比的是貴族階級,他們在手頭缺錢,又要擺闊氣、花天酒地時又是如何經常背棄原則,便宜行事,簡直是爾虞我詐!總之,這封匿名信表明他認識一個能幹得出這等卑鄙行徑的人,然而他看不出為什麼這樣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隐藏在熱心腸人、藝術家、貴族的心靈深處(為他人所探測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買賣人、仆役的心靈深處。
應該采用什麼标準來判斷一個人呢?歸根結蒂,他所認識的人中間,沒有哪一個是不能做出可恥的行動來的。
是不是應該跟他們全都不再來往泥?他鬧不清楚了;他一再擡手拍拍腦門,用手指擦拭單片眼鏡的鏡片,心想有一些并不比他差的人也跟德·夏呂斯先生、洛姆親王和别的一些人交往,這就表明,即使他們并不是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至少每個人都必須遵從的那個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們跟并非不可能做出可恥的行動的人們交往的。
于是他就跟所有他懷疑過的朋友繼續握手,隻是帶點保留态度,認為他們也許曾經想陷他于絕望之境–不過這種保留态度也隻是徒具形式罷了。
至于信的内容,他并不為之不安,因為其中列舉奧黛特的罪狀沒有一絲真實的影子。
斯萬跟許多人一樣,懂得動腦筋,也缺乏想象力。
他清楚地知道,人們的生活充滿着矛盾,這是一條普遍真理,但具體到特定的人身上,他就把對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設想成跟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完全一緻,他借助于對方跟他講的話來設想他沒有跟他講的那些話。
當奧黛特在他身邊的時候,如果他們談起别人有什麼不正當的舉止或者粗俗的情感的話,她總是用斯萬的父母從小教導他而他也始終恪守的原則來遣責他們的;再說,她也愛擺弄個花,愛喝杯茶,關心斯萬的工作。
因此,斯萬就把奧黛特的這些習慣推而廣之于她的生活中的其他部分,當他要想象她不在他身邊時是什麼情景的時候,他就在腦海裡重複她那些姿态。
假如别人描繪的情景跟她在他身邊(或者毋甯說是曾經那麼長時期地在他身邊)的情景一樣,然而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那他是會感到痛苦的,因為在他心目中,這個形象是逼真的。
然而要說她進妓院,跟一些女人在一起狂歡作樂,過着卑鄙下流、荒婬*無恥的生活,那就是荒誕無稽的胡說八道;謝天謝地,他想象中的朵朵菊花,她每日品飲的杯杯紅茶,她在不義之舉面前的填膺義憤,是不可能給這一派胡言的實現留下餘地的,不過他也時不時地告訴奧黛特,别人是怎樣出于惡意,把她的所作所為說給他聽的;同時他也順帶用上點他偶爾聽到的無關緊要然而卻是真實的細節,仿佛他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都了如指掌,隻是秘而不宣,無意中露了這麼一點,讓人以為他掌握什麼情況,其實他既不了解,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而他之所以經常懇求奧黛特不要歪曲事實,隻是為了–不管他自己意識到與否–讓奧黛特把她的所作所為全都告訴他罷了。
不錯,他也常對奧黛特說,他愛真誠坦率,其實,他是把他所愛的真誠坦率看成是一個能把他情婦的日常生活向他密報的拉皮條的人。
因此,他對真誠坦率之愛并非超脫功利,也未能使他的人品變得更加高尚。
他所珍愛的真實是奧黛特告訴他的真實;而為了得到這個真實,他不惜借助于謊言,而他卻經常對她說,謊言是如何陷入于堕落之境的。
總之,他撒起謊來并不亞于奧黛特,因為他比她更不幸,也不比她少自私些。
而奧黛特呢,當她聽斯萬對她本人講起她幹過的一些事情時,總是帶着一副猜疑的神色*瞧着他,偶爾露出憤怒之情,來遮掩她的羞恥之心。
有一天,正當他難得心境平靜了一個長時間而未生妒意的時候,他接受洛姆親王的邀請,晚間陪他去觀劇。
他想知道上演的是哪個劇本,就把報紙打開,泰奧多爾·巴裡埃爾的《大理石姑娘》這個名字赫然躍入眼底,狠狠地擊中他的心坎,他不由得倒退一步,扭過頭去。
”大理石”這個詞往常是如此經常映入他的眼簾,以至反倒是一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