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忽然望見遠處一陣雲霧騰空而起。
陳家洛道:“怕要刮風吧?”那少女仔細一看,說道:“這不是烏雲,是地下的塵沙。
”陳家洛道:“怎麼這樣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
咱們過去瞧瞧!”兩人縱馬疾馳,跑了一陣,前面塵沙揚得更高,更聽得隐隐傳來金鼓之聲。
陳家洛一怔,急忙勒馬,說道:“是軍隊,你聽這聲音。
”蓦地裡号聲大作,戰鼓雷鳴。
陳家洛驚道:“雙方大軍開戰,咱們快避開了。
”兩人勒馬向東,走不多時,前面塵頭大起,一彪軍馬直沖過來。
隻聽得鐵甲铿锵,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寫着鬥大一個“兆”字。
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知道厲害,一打手勢,又折向南奔。
幸好兩人坐騎腳程奇快,奔了一會,和鐵甲軍離得遠了。
那少女面現憂色,說道:“不知咱們的隊伍敵不敵得住。
”
陳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号角齊鳴,一排排步兵列成隊伍踏步而前,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大地震動,數萬隻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騎兵湧了過來。
陳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拿出劍盾,護在她胸口,柔聲道:“别害怕。
”那少女回頭一笑,點點頭,說道:“你說不怕,我就不怕。
”她說話時吹氣如蘭,陳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雖然身入重圍,心頭反生纏綿之意。
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兵,于是縱馬向西馳去。
那少女抱了小鹿,紅馬跟在後面。
跑了一陣,忽見前面也出現清兵,隊伍來去,正自布陣,四處已無路可走。
陳家洛暗暗心驚,縱馬馳上一個高坡,想看清戰場形勢,再找空隙沖出去。
一瞧之下,登時呆了,隻見西首密密層層的排着一隊隊滿清步兵,兩翼則是騎兵。
對面遠處是身穿條紋衣服的回族戰士,長槍如林,彎刀似草,聲勢也極浩大。
雙方射住陣腳,轉眼便要交鋒。
原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陣裡。
隻見陣中将校往來奔馳指揮,千軍肅靜無聲。
這時清軍已發見了兩人,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
陳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軍陣裡,看來這條性命要送在這裡了。
”想到得與懷裡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臉露微笑,右手一揮珠索,左手提缰,喝一聲:“快跑!”
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一溜煙般直沖出去。
清兵待要喝問,白馬早已奔過身邊。
那馬奔馳奇速,一晃眼奔過三隊清兵。
陳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馬突然收蹄停步,卻是前面鐵甲軍排得緊密,難以逾越。
陳家洛凝神屏氣,兜轉馬頭,繞過鐵甲軍隊伍,隻見弓箭手彎弓搭箭,長矛手斜挺鐵矛,一個間着一個,一眼望去,不計其數。
隻消清兵将官一聲令下,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萬矢齊至,縱有通天本領也逃不過去,索性勒緊馬缰,緩緩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過。
其時朝陽初升,兩人迎着日光,控辔徐行。
那少女頭發上、臉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陽光。
清軍官兵數萬對眼光凝望着那少女出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不論軍官兵士,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
兩軍數萬人馬箭拔弩張,本來血戰一觸即發,突然之間,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
隻聽得當啷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接着,無數長矛都掉下地來,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
軍官們忘了喝止,望着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呆呆的瞧着那白衣少女遠去,眼前兀自萦繞着她的影子,但覺心中柔和甯靜,不想厮殺,回頭一望,見手下一衆都統、副都統、參領、佐領和親兵,人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帥下令收兵。
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營!”将令下達,數萬步兵騎兵翻翻滾滾的退了下來,退出數十裡地,在黑水河旁紮下大營。
陳家洛脫離險境,已是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那少女卻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适才經曆了九死一生的大險。
她微微一笑,縱身躍到紅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們的隊伍。
”
陳家洛收起劍盾,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
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大聲歡呼,馳到跟前,都跳下馬來向那少女緻敬。
那少女說了幾句話。
騎兵隊長也上來對陳家洛行禮,說道:“兄弟,辛苦啦,願真主阿拉保佑你。
”
陳家洛回禮緻謝。
那少女不再等他,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
她在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紅馬到處,人人歡呼讓道。
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
陳家洛要見木卓倫。
隊長道:“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待他回來,馬上給你通報。
”陳家洛旅途勞頓,适才經曆奇險,死裡逃生,已是心力交疲,于是在營中睡了一覺。
過了晌午,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
陳家洛問他白衣少女是誰。
隊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美?今兒晚上咱們有偎郎大會,兄弟你也來吧,在會上準能見到族長。
”陳家洛心下納悶,不便多問。
到得傍晚,隻見營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飾,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
大漠上暮色漸濃,一鈎眉毛月從天邊升起。
忽聽得營外鼓樂之聲大作,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拉了陳家洛的手,說道:“新月出來啦,兄弟,走吧。
”
兩人來到營外,隻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戰士正從四面八方走來,圍在火旁。
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飯,有的在彈琴奏樂,一片喜樂景象。
隻聽号角吹起,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當先一人正是木卓倫,他兒子霍阿伊跟随在後。
陳家洛心想:“等他們辦完正事之後,我再上去相認。
”于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邊臉。
木卓倫向衆人一揮手,大家跪了下來,向真神阿拉禱告。
陳家洛也随衆俯伏。
禱告完畢,木卓倫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們,今日你們辛苦一點,在外面守禦,讓你們的年輕兄弟高興一晚。
”号角響起,三隊戰士列隊而出,各人左手牽馬,右手執着長刀。
霍阿伊跨上戰馬,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道:“真神保佑,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姑娘歡叙。
”年輕的戰士們歡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謝你們辛苦抵擋敵人。
”霍阿伊長刀虛劈,率領三隊戰士出外守禦去了。
陳家洛見衆回人調度有方,軍容甚盛,暗暗欣慰。
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配雖也由父母之命,須受财産地位等諸樣羁絆,但究比漢人的禮法要寬得多。
偎郎大會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訂婚,所謂“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錦帶繞頸,一舞而定終身,自來發端于女方,卻是凰求鳳,而不是鳳求凰了。
不久樂聲忽變,曲調轉柔,帳門開處,湧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鮮豔,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載歌載舞的向火堆走來。
陳家洛倏地一震,隻見兩個少女并肩走到木卓倫身旁,一個穿黃,一個穿白。
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女,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
月光下看來,窈窕婀娜,一如當日。
兩人一左一右,在木卓倫身旁坐下。
陳家洛忽然想起:“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
怪不得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
隻是肖像畫得雖好,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他臉上發紅,手心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