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車一車地把死鳥扔下河去。
在明朗的基督複活節那一天,百歲神父安東尼奧·伊薩貝爾忽然在講台上宣告說,他昨天夜裡曾親眼看見一個流浪的猶太人把瘟疫傳到了鳥身上,他把流浪的猶太人描繪成一個公山羊和女異教徒的雜種,一個面目可憎的怪物,他的氣息能使空氣變得滾燙,他的出現能使年輕女人身懷怪胎。
這些啟示性的說教,并沒有多少人當真,因為整個市鎮的人都已确信,這位教區牧師由于年老變成了瘋子。
可是星期二清晨,一個婦女拼命的喊聲把左鄰右舍都驚醒起來——她發現了一些分成兩瓣的爪印,這些爪印既清晰又鮮明,不知是屬于哪一種兩足動物的,凡是看到它們的人,誰也不懷疑它們是神父描繪的那種可怕的怪物留下的。
于是每一家的院子裡都設置了陷阱,沒過多少日子,神秘的外來者就被逮住了,在烏蘇娜死後兩星期的一天半夜裡,隔壁院子突然傳來一陣吓人的恸哭聲,猶如一頭小公牛的哞哞叫聲,吵醒了佩特娜·柯特和奧雷連諾第二。
他倆連忙跑出去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隻見一群男人已把怪物從原先插在洞底、用于樹葉遮住的尖樁上拖了下來,怪物再也不會叫了。
它象一頭大公牛那樣吊挂着,盡管它的身材并沒超過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傷口流着粘乎乎的綠血,全身都是爬滿壁虱的粗毛和疥癬。
跟神父看見的那個怪物不同的是,它的身體有些部分象人;但與其說它象人,還不如說它更象孱弱的天使;它有一雙幹淨纖細的手,一對眼睛又大又朦胧,兩個肩胛上傷痕累累、長着老繭的部分——顯然是樵夫用斧頭砍斷的一對翅膀的殘餘。
為了使大家都能看到這個怪物,人們又把屍體倒挂在廣場的一棵杏樹上。
等它開始腐爛時,就點起一堆火把它燒掉了,因為無法肯定:這個敗類如果是個動物,就該扔到河裡,如果是個基督徒,理應享受棺葬。
就這樣,人們依然不清楚鳥兒是否真的死在它手裡;不過,正象神父所預言的,從此沒有一個新娘不身懷怪胎,炎熱也始終不見減退。
年底,雷貝卡相繼去世。
三天前她就把自己鎖在卧室裡,跟随她多年的女仆阿金尼達不得不向當局提出破門的請求。
門一打開,隻見雷貝卡歪着由于生癬而秃了頂的腦袋,躺在自己那張孤零零的床上,象小蝦似地蜷縮着身子,嘴裡還含着自己的一隻大拇指。
奧雷連諾第二獨自承擔了安葬事宜,他想把她的屋子整修一下,賣掉它。
無奈這間屋子裡滲透了毀滅的氣息:油漆剛一塗上牆壁,就又剝落下來,用厚厚的一層石灰水也無法阻擋;雜草冒出了地面;房柱在悶熱的常春藤包圍中一根一根地腐爛。
這就是雨停後馬孔多的生活。
萎靡遲鈍的人哪裡抵得住健忘症,這種健忘症使他們逐漸忘記了所有的往事。
突然,在尼蘭德投降周年紀念日那天,共和國總統的幾個使者奉命來到了馬孔多,無論如何要把奧雷連諾上校多次拒絕的勳章授予英雄的後代。
使者們為了找到一個了解這些後代蹤迹的人,整整輾轉了一個晚上。
奧雷連諾第二差點鬼迷心竅地接受那個勳章,以為它畢竟是純金的。
佩特娜.柯特卻告誡他說,這将是一種不體面的行為,他才放棄了自己的打算,盡管總統的代表們已經雇來樂隊,在隆重的授勳儀式上的發言也已準備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些吉蔔賽人——最後一批繼承梅爾加德斯學問的人,來到了馬孔多。
他們發現這個市鎮荒蕪不堪,它的居民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于是吉蔔賽人又拿着一塊塊吸鐵石,把它們充作巴比倫學者的最新發明,走家串戶,而且又開始用放大鏡聚集陽光。
有不少好奇的人張大嘴巴,盯着臉盆跳下木架,鍋子向吸鐵石滾去;也有不少人準備付出五十個生丁,不勝驚訝地瞧着一個吉蔔賽女人從嘴裡取出假牙,接着又把它裝回原處。
在空蕩蕩的火車站旁,現在隻有舊式蒸汽機車停留片刻,拖着幾節不載人、不載貨的黃色車廂——這就是昔日鐵路上殘留下來的一切,看不到一列客車載滿旅客、挂着布勞恩先生的專用車廂,那種車廂裡放着主教安樂椅,裝着玻璃頂;也看不到一列貨車,載着一百二十節車廂的水果,通宵達旦、絡繹不絕地駛近車站。
有一天,法官們來到馬孔多,調查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關于離奇的瘟疫襲擊鳥兒流浪的猶太人遇害的報告,正遇上可敬的神父在跟一群娃娃玩捉迷藏,他們便認定他的報告是老年人幻覺的結果,把他送進了癡人收容所。
幾天以後,奧古斯托·安格爾神父,一個最新煉丹術的專家,來到這個市鎮,他一本正經、大膽粗魯,一天幾次親手敲打各式各樣的鐘,使教徒的心靈一直處于振奮狀态;他還從這一家走到那一家,喚醒一個個貪睡的人去聽彌撒。
然而沒過一年,奧古斯托·安格爾神父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失敗了:他也無力抵禦滞留在空氣中的惰氣,無力抵禦滾燙的灰塵——它到處彌漫,使得一切都顯出衰老的樣子。
熱得不堪忍受的午休時刻,擺到午餐桌上的肉丸子,總要使他昏昏欲睡。
烏蘇娜死後,整座房子又變成了廢墟。
即使象阿瑪蘭塔烏蘇娜這麼一個剛強的人,再過許多年也不可能把房子從廢墟中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