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
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了。
”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
我也氣呀,我怎麼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什麼用,還能真拿他怎麼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羨慕。
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
隻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後總要好好地補報你,反正他對你決不會變心的。
”曼桢劈手把桌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于說道:“你别着急,現在先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
”
曼桢道:“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說着,就扶着桌子,支撐着站起來往外走,卻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
曼桢手裡還抓着那半隻破碗,像刀鋒一樣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幹什麼,你瘋了?”在掙紮間,那隻破碗脫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幹的什麼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曼桢道:打得不輕,連曼桢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
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擡起手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隻手卻停止在半空中。
她紅着半邊臉,隻管呆呆地站在那裡,曼桢見了,也不知怎麼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着她的幫助,從來也沒跟她說過感激的話。
固然自己家裡人是談不上什麼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隻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
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一筆帳,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其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桢這樣一副烈女面孔。
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裡出了這麼個烈女,啊?我那時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去?
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裡,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
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聽見房内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後來聽見曼璐說什麼做舞女做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願意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門掩上,曼桢卻趁這機會搶上前去,橫着身子向外一沖。
曼璐來不及攔住她,隻扯着她一隻胳膊,兩人便又掙紮起來,曼桢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把我關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隻把她狠命一摔摔開了,曼桢究竟發着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後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隻手正揿在那隻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喲一聲。
曼璐倒已經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門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來。
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隻紅寶石戒指。
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覺得她有什麼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隻戒指,心裡卻像針紮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
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醜不可外揚,而且母親是笃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隻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
姊姊這方面再壓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
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來,窗棂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
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顯得遼闊。
四面圍着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
花園裡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着。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
她要是死在這裡,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裡糊塗地死在這裡,死也不服這口氣。
房間裡隻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趁亂裡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裡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裡敲敲打打工作着。
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裡面送飯,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猜着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
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着簡直錐心,就像是釘棺材闆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裡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
對于曼桢,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裡來的聲音,她心裡突然顫栗着,充滿了希望,她撲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裡送信,把家裡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