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都已經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着曼璐,後面跟着一個奶媽,抱着孩子。
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說什麼,就把曼璐挾到床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
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着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隻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汗滢滢的,坐在那裡直喘氣。
阿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
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我。
把孩子丢在這兒。
”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床上,然後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去了。
孩子穿着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仿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帶來給曼桢看的,臉上還撲了粉,搽着兩朵圓圓的紅胭脂,他滿床爬着,咿咿呀呀說着叫人聽不懂的話,拉着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
曼桢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着。
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這樣,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
”曼桢不由得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何必淨咒自己呢。
”曼璐頓了一頓方才說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
可是這回實在是真的。
我這腸痨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她自己也覺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屢次喊:“狼來了!狼來了!”等到狼真來了,誰還相信她。
房間裡的空氣冷冰冰的,她開口說話,就像是赤着腳踏到冷水裡去似的。
然而她還是得說下去。
她顫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
鴻才成天的在外頭鬼混,要不是因為有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
你想等我死了,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麼女人手裡呢。
所以我求求你,你還是回去吧。
”曼桢道:“這些廢話你可以不必再說了。
”曼璐又道:我講你不信,其實是真的:鴻才他就佩服你,他對你真是同别的女人兩樣,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
”曼桢怒道:“祝鴻才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要管他?”曼璐道:“那麼不去說他了,就看這孩子可憐,我要是死了他該多苦,孩子總是你養的。
”
曼桢怔了一會,道:“我趕明兒想法子把他領出來。
”曼璐道:“那怎麼行,鴻才他哪兒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傾家蕩産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這麼個寶貝兒子,哪裡肯放手。
”曼桢道:“我也想着是難。
”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來找你了。
隻有這一個辦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結婚——”曼桢道:“這種話你就不要去說它了。
我死也不會嫁給祝鴻才的。
”曼璐卻掙紮着把孩子抱了起來,送到曼桢跟前,歎息着道:“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他嗎。
你的心就這樣狠!”
曼桢實在不想抱那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淚。
但是曼璐隻管氣喘籲籲地把孩子'了過來。
她還沒伸手去接,孩子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别過頭去叫着:“媽!媽!
向曼璐懷中躲去。
他當然隻認得曼璐是他的母親,但是曼桢當時忽然變得無可理喻起來,她看見孩子那樣,覺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為孩子對她這樣依戀,她也悲從中來,哽咽着向曼桢說道:“我這時候死了,别的沒什麼丢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
我真舍不得。
”說到這裡,不由得淚如泉湧。
曼桢心裡也不見得比她好過,後來看見她越哭越厲害,而且喘成一團,曼桢實在不能忍受了,隻得硬起心腸,厭煩地皺着眉說道:你看你這樣子!還不趕快回去吧!和張媽叫出來,叫她們來攙曼璐下樓。
曼璐就這樣哭哭啼啼地走了,奶媽抱着孩子跟在她後面。
曼桢一個人在房間裡,她把床上亂堆着的被窩疊疊好,然後就在床沿上坐下了,發了一會呆。
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的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惡,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
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是對的。
她并不是不疼孩子,現在她除了這孩子,在這世界上也沒有第二個親人了。
如果能夠把他領出來由她撫養,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但是她什麼都不怕。
為他怎麼樣犧牲都行,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
她不打算在這裡再住下去了,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
她向學校提出辭職,但是因為在放寒假前已經接受了下學期的聘書,所以費了許多唇舌才辭掉了,另外在别處找了個事做會計。
她從前學過會計的。
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二房東姓郭。
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後門口,裡面剛巧走出一個年青女子,小圓臉兒,黃黑皮色,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鬓發吊得高高的,穿着一件白底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
原來是阿寶。
——怎麼會又被他們找到這裡來了?曼桢不覺怔了一怔。
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叫了聲:“咦,二小姐!”
阿寶身後還跟着一個男子,曼桢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這才想起來,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下去了,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裡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大概不合式,所以又另外找人。
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并不是奉命來找曼桢的,但是曼桢仍舊懶得理她,因為看見她就不免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幫兇。
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指揮,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無論如何,曼桢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隻略微把頭點了一點,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就繼續往裡面走。
阿寶卻趕上來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
”這消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然而曼桢還是吃了一驚,說:“哦?是幾時不在的?”阿寶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學校裡去,後來不到半個月呀。
”說着,竟眼圈一紅,落下兩點眼淚。
她倒哭了,曼桢隻是怔怔地朝她看着,心裡覺得空空洞洞的。
阿寶用一隻指頭頂着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薦頭店的人說:“你可要先回去。
我還要跟老東家說兩句話。
”曼桢卻不想和她多談,便道:“你有事你還是去吧,不要耽擱了你的事。
”阿寶也覺得曼桢對她非常冷淡,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隻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曉得後來為什麼不讓我到你房裡去了?”她才說到這裡,曼桢便皺着眉攔住她道:“這些事還說它幹什麼?”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兩隻胳膊,隻管撫摸着。
半晌方道:我現在不在他家做了。
我都氣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說我的壞話,這周媽專門會拍馬屁,才來了幾個月,就把奶媽戳掉了,小少爺就歸她帶着。
當着姑爺的面假裝地待小少爺不知多麼好,背後簡直像個晚娘。
我真看不過去,我就走了。
”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
曼桢覺得她說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别的傭人擠出來了,這大約是實情。
她顯然是很氣憤,好像憋着一肚子的話沒處說似的,曼桢不邀她進去,她站在後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
又說:姑爺這一向做生意淨蝕本,所以脾氣更壞了,家當橫是快蝕光了,虹橋路的房子賣掉了,現在他們搬了,就在大安裡。
說是大小姐有幫夫運,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馬上就倒黴了!
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黴瞌盹地蹲在家裡,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我常看見他對着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
”
一說到鴻才,曼桢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仿佛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
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說,轉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曼桢隻含糊地應了一聲,就轉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
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麼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裡。
”曼桢也随口答應着。
随即有一刹那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