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天都有人送來發酸的黑面包。
是誰送來的,沒有說。
這兩天警備司令又連着提審他。
這是怎麼回事呢?
拷問的時候,保爾什麼也沒有說,一問三不知。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能不做聲。
他曾想做一個勇敢的人,堅強的人,像書裡寫的那樣。
可是被捕的那天夜裡,他被押解着走過高大的機器磨坊時,聽見一個匪兵說:“少尉大人,幹嗎還把他帶回去?從背後給他一槍不就完了?”當時,他卻又害怕起來。
是啊,十六歲就死掉,這多可怕!死了,就再也活不成啦!
赫裡斯季娜也在想心事。
她比這個小夥子知道得多一些。
他大概還不知道……而她已經聽到了。
保爾沒有睡,他一連幾夜都翻來覆去睡不着。
赫裡斯季娜很同情他,唉,他太可憐了。
然而她也有自己的苦處:她忘不了警備司令威脅她的話:“我明天再找你算帳。
要是你再不依我,我就把你交給衛兵。
那些哥薩克是求之不得的。
你看着辦吧!”
唉!真難哪!誰能來救她呢?哥哥當紅軍去了,妹妹有什麼罪過?“唉!這個世道實在沒法過!”
難言的痛苦哽住了她的喉嚨,無可奈何的絕望和恐懼湧上了心頭,她失聲啜泣起來。
年輕姑娘的身軀由于過度悲憤和絕望而不住地抽搐着。
牆角裡的身影動了一下,問:“你這是怎麼啦?”
赫裡斯季娜激動地低聲講起來——她盡情向身旁這個沉默寡言的難友傾吐自己的痛苦。
他聽着,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把一隻手放在赫裡斯季娜的手上。
“這些該死的畜生,他們一定會糟蹋我的。
”赫裡斯季娜吞咽着眼淚,懷着一種下意識的恐懼,小聲地說。
“我是完了:刀把子在他們手裡呀。
”
他保爾能對這個姑娘說些什麼呢?他找不出适當的話來。
沒有什麼可說的。
生活的鐵環把人箍得緊緊的。
明天不讓他們帶走她,跟他們拼嗎?他們會把他打個半死,甚至會用馬刀劈他的頭——一下子也就完了。
為了多少給這個滿腹苦水的姑娘一些安慰,他溫柔地撫摸着她的手。
她不再哭泣了。
大門口的哨兵像辦例行公事似的,時而向過路的人喊一聲:“什麼人?”然後又是一陣寂靜。
老頭還在沉睡。
時間不知不覺地溜過去。
當一雙手突然緊緊摟住他,把他拉過去的時候,他一下子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親愛的,你聽我說,”姑娘那熱烈的嘴唇小聲地說。
“我反正是完了:不是那個當官的,就是那幫當兵的,一定會糟蹋我的。
我把我這姑娘家的身子給你吧,親愛的小夥子,我不能讓那個畜生來破身。
”
“赫裡斯季娜,你說些什麼呀?”
但是,那雙有力的手臂仍然緊緊摟住他不放。
兩片熱烈的、豐滿的嘴唇,簡直無法擺脫。
姑娘的話是那樣簡單明白,那樣溫柔多情,他完全理解她講這番話的心意。
眼前的一切頓時都不見了。
牢門上的大鎖,紅頭發的哥薩克,兇惡的警備司令,慘無人道的拷打,以及七個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都從記憶中消失了,這一瞬間隻剩下了熱烈的嘴唇和淚痕未幹的臉龐。
突然,他想起了冬妮亞。
“怎麼能把她忘了呢?……那雙秀麗的、可愛的眼睛。
”
他終于找到了自制的力量。
他像喝醉了酒似的站起來,抓住了窗上的鐵欄杆。
赫裡斯季娜的兩隻手摸到了他。
“你怎麼不來呢?”
這問話裡包含着多少情意呀!他俯下身來,緊握住她的雙手,說:“我不能這樣,赫裡斯季娜,你太好啦。
”他還說了一些他自己也不懂的話。
他直起腰來。
為了打破這難堪的沉寂,他走到闆床跟前,坐在床沿上,推醒老頭,說:“老大爺,給我點煙抽。
”
赫裡斯季娜裹着頭巾,在角落裡痛哭起來。
第二天,警備司令領着幾個哥薩克來了,帶走了赫裡斯季娜。
她用眼睛向保爾告别,眼神裡流露出對他的責備。
牢門在姑娘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保爾的心情也就變得更加沉重,更加郁悒。
一直到天黑,老頭也沒能從他嘴裡掏出一句話來。
崗哨和司令部的值勤人員都換了班。
晚上,又押進來一個人。
保爾認出他是糖廠的木匠多林尼克。
他長得很結實,矮墩墩的,破外套裡面穿着一件退了色的黃襯衫。
他用細心的目光把小倉庫迅速察看了一遍。
保爾在一九一七年二月裡看見過他,那時候,這個小城也受到了革命浪潮的沖擊。
在許多次喧鬧的示威遊行中,保爾隻聽到過一個布爾什維克演說。
這個人就是多林尼克。
當時他爬上路旁的一道圍牆,向士兵們演講。
記得他最後這樣說:“士兵們,你們支持布爾什維克吧,他們是決不會出賣你們的!”
從那以後,保爾再沒見到過他。
新難友的到來使老頭很高興。
顯然,整天坐着不說一句話,他太難受了。
多林尼克挨着老頭坐在闆床上,和他一道抽着煙,詳細詢問了各種情況。
然後,他坐到保爾身邊,問他:“你有什麼好消息嗎?你是為什麼給抓來的?”
多林尼克得到的回答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兩個字。
他感覺出這是對方對他不信任,所以才不願意多說話。
但是,當木匠了解到這個小夥子的罪名之後,就用那對機敏的眼睛驚訝地盯着他,看了好久。
他又在保爾身旁坐下。
“這麼說,是你把朱赫來救走了?原來是這樣。
我還不知道你被捕了呢。
”
保爾感到很突然,急忙用胳膊支起身子。
“哪個朱赫來?我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罪名不能往我頭上安哪!”
多林尼克卻笑了笑,湊到他跟前。
“得了,小朋友。
你别瞞我了。
我知道得比你多。
”
他怕老頭聽到,又壓低了聲音,說:“是我親自把朱赫來送走的,現在他說不定已經到了地方。
他把這件事的經過全都跟我講了。
”
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