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的塑像,見那驚鴻素影,蓮臉碧波,仙姿觸日,不覺淚下。
然後特選“井”邊,施禮一祭,心有所祝,口不便言——茗煙小童知趣,跪下向那被祭的亡靈揣度心曲,陳詞緻悃:你若有靈,時常來望看二爺,未嘗不可!……
你說這是“叙事”散文?我看這“事”這“叙”,實在是詩的質素,詩的境界。
到底文與詩怎麼區分?在别人别處,某家某書來說,那不是什麼難題但在雪芹的《紅樓夢》,可就令人細費神思——想要研究、查閱“文論”、“詩論”的“工具書”了。
先師顧羨季先生,是著名的苦水詞人,名随,清河人,詩、詞、曲(劇)、文、論、書法諸多方面的大師,昔年講魯迅小說藝術時,指出一個要義:對人物的“詩化”比對大自然的描寫重要得多,後者甚且不利于前者。
他在《小說家之魯迅》中說:我說小說是人生的表現,而對于大自然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又妨害着小說的故事的發展、人物的動力。
那麼,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要得要不得呢?于此,我更有說: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是必要的,然而卻不是對于大自然。
是要将那人物與動力一齊詩化了,而加以詩的描寫與表現,無需乎藉了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的。
上文曾舉過《水浒》,但那兩段,卻并不能算作《水浒》藝術表現的最高境界。
魯智深三拳打死了鎮關西之後,“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林沖在滄州聽李小二說高太尉差陸虞候前來不利于他之後,買了“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
……次日天明起來,……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地尋了三日。
”宋公明得知何濤來到郓城捉拿晁天王之後,先穩住了何濤,便去“槽上鞁了馬,牽出後門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蹿将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
”以上三段,以及諸如此類的文筆,才是《水浒傳》作者絕活。
也就是說:這才是小說中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因為他将人物的動力完全詩化了,而一點也不借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
就我所知,講中國小說,由魯迅講到《水浒》,抉示出這一卓見的,似乎以先生為獨具巨眼。
我因此悟到,如《紅樓夢》,何嘗不是同一規範?雪芹對自然景物,絕不肯多費筆墨,而于人物,主要也是以“詩化”那人物的一切言詞、行動、作為、感發等,作為首要的手段。
在“素服焚香無限情”一回中,正複如是。
你看——
天亮了,隻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着街就趕下去了。
茗煙隻得加鞭跟上,忙問:往那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地,沒有可玩的。
寶玉道:好,正要個冷清地方。
說着,加上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
出了城門。
這真好極了!我數十年前就曾将此意寫入初版《紅樓夢新證》,顧先生見了,寫信給我,說他見我引了他的文章(當時尚未刊行,我保存了他的手稿),在如此的一部好書中作為論助,感到特别高興,與有榮焉!這充分表明,先生是贊成我這樣引來《水浒》之例,互為參悟的做法與見解的不差〔2〕。
【附記】
王國維所用“境界”一詞,似即取自佛經。
如《華嚴經》即有《入不思議解脫境界普賢行願品》,可證佛門所說的境界,是一種修持證入的精神造詣,而非具體事物的實境。
佛門的境界,有極多的不同等級層次,是相對的程度地步的嚴格界分,也不是一個絕對的标準義。
王氏借用到文藝創作與欣賞領域來,有其方便,而不盡同于原義。
但由此正可參悟:在文學境界上講,實屬高層修養與精神感受能力的範圍,沒有足夠修養與感悟力的人,面對高超的文學境界,也是不能知見、不能感受的。
這是文學鑒賞中必然發生不同“眼光”的一大問題(即如大家對程、高僞續的看法與評價,也正是一個例證)。
〔1〕老北京都深知北京的土很特别,雨後土發清香,而且它很易生苔,雨季更是到處苔綠。
〔2〕顧先生因拙著《新證》,引起極大興緻,自雲數十年不讀《紅樓》,如今興趣高漲,以緻立刻設計了一部巨稿的綱目,專論《紅樓》的一切方面,已寫出一章(論人物),并言非由我引發,哪有這一部花團錦簇的文字?自己十分欣喜,是少有的得意之筆。
事在1954年上半年。
不久運動開始,先生隻得擱筆。
從此遂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