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講到“體驗生活”一義。
其實,這不單是作者的事,也是讀者的事。
如讀者沒有一點兒生活體驗,他也就談不上真能讀懂别人的作品,更談不到欣賞其中的藝術審美。
但是,有一樁奇事,就是我個人的感受經驗也好像與“常理邏輯”有些不同。
比如《紅樓夢》寫的許多場面,我雖然絕未經曆過那種高級的程度,也還可以用“以小拟天”來推拟想象,也就是說,畢竟領略過某種相似的情景局面。
但是,奇怪的是,有些情節場合,我是絕對沒有過(不發生任何“有過”的條件)的,可當我讀時,卻全然像我是在“經曆”那一番情景況味一樣,自己“進入”了書中!我哪兒來的這種生活體驗?我怎麼會與他同感的?奇矣!妙矣!
我今次單舉第五十一回。
那是年尾隆冬的時節。
襲人之母忽報病危。
因襲人并非榮府的“家生奴”,自有家屬另居,便不得不告假回家視母。
鳳姐将她安排打扮,叮囑周詳,打發去後(此情俟另叙),便又特召怡紅院管事的(今曰“負責的”了)老嬷嬷,指示派出暫代襲人的大丫鬟二人,并坐夜值班,督戒寶玉早眠早起等事。
老嬷嬷領命去後,回報是派了晴雯、麝月二人在内室打點寶玉的事情——于是,一篇新奇絕妙的好文章由此展開了,供與我們審美享受。
先看庸月如何與晴雯“挑戰”:
……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
晴雯隻在熏籠上圍坐。
麝月笑道:“你今兒别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
”睛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
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赓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
”說着,便去與寶玉鋪床。
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
“人家”者,本義指别人也,可是在日常說話中卻時有變例:用為自稱的代詞(大抵嬉戲頑笑時抱怨對方時用以自拟,十分有趣的口吻)。
寶玉聽見了,原先暗慮襲人忽遭變故,此刻便自已下來把鏡套收拾妥當,不讓晴雯再動,而晴雯又想起湯婆子(冬夜被褥間暖足之具,中貯熱水)還未拿來……。
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
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
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已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
晴雯已醒,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的。
”麝月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幹!”因問作什麼。
寶玉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兒。
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着。
”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涮]了一[涮],向暖壺〔1〕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
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
”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别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隻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
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别睡,說着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
”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着你呢。
”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隻管去。
”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
這又是她們二人的一個“回合”。
你隻看雪芹筆下,那些瑣瑣碎碎,小兒女的話語與舉止,便活現出一片大家繡戶冬閨中的無人得見的夜景——這就是我再三點醒的詩的境界。
說來十二分奇怪:我每讀至此,便當下感到自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