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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勾勒·描写·积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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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這兒至少有兩層原因,造成了我們感覺上與雪芹用筆上的“差異”或“幻覺”。

     第一層是雪芹筆下所寫的這些人、物、境,都與别書(比如《三國》、《水浒》、《儒林》……)不同。

    《紅樓》中的人物,其衣食住行,與《水浒》相比,大是兩個境界,施耐庵〔1〕寫綠林好漢的吃,隻需說“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就“完成任務”了,而雪芹則不能那麼辦,他得寫出許多高級“名色”來。

    衣飾也是如此,可以類推。

    隻因那些“名色”本身似乎帶着若幹“工筆性”,于是遂使觀者産生了一種“錯覺”,以為:“這描寫多麼細緻呀!”其實,雪芹也隻不過開了一個“單子”,羅列出什麼緞、什麼襖、什麼花色,……不過如此,更無什麼“細緻刻畫”。

    這是貨真價實的“寫意”筆法,而現象上卻顯得“絢麗多采”了,這就給人一個“工筆感”。

    這個原因是明顯易見的,可是它的“造幻”力量卻十分巨大,讓人迷眩了。

     第二層,則是個要費些事情的緣故,我想不出好辦法,乃又借繪畫中的“積墨”與“三染”之法來作譬喻,希望這樣或能解說雪芹奇筆奧秘的一小部分。

     什麼叫“積墨”,據權威的釋義是——中國山水畫用墨由淡而深、逐漸漬染的一種技法。

    北宋郭熙雲: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潤而不枯。

    元黃公望雲:作畫用墨最難,但先用淡墨積至可觀,然後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近,故在生紙上生出許多滋潤處。

     ——漢榮書局《藝術大辭典》 這是論山水畫,真可謂“墨分五色”,古人之精義如此。

    但那道理也不限畫山水。

    我聞畫家說人物衣飾的着色,也是此理:比如說仕女紅裳藍帶,都不是簡簡單單塗上一層顔色的事,而是先用何色作底,後用何色遞加,如此幾道工序,而後那色彩厚潤,迥與單薄之氣味不同。

    我想,脂硯齋在評論筆法時,就提到過“此畫家三染法也”,應該就是同一意義了。

     這種筆法,“框架”本來實在是個“寫意”的輪廓,隻因他随着文情的進展,不斷地一層又一層地“積墨”與“三染”,于是我們感受到的印象,已不再是“粗線條”了,倒像他用筆十分之工細了。

    奧妙端的就在這裡。

     墨,要“六七加”呢!“三”也是“多”的代詞,并不止三。

    你看,中國藝術的精湛,斷非“外人”所能想見。

     事實上,雪芹寫人物,是這個人初上場,隻給你一個“寫意”(粗線條)的“框架”,後來此人每出場一次,便往她身上加“墨”加“染”一次——如此者積至很多“加”,于是那人可就不再是個“扁”的“呆”的了,變成了“凸”的和“活”的了。

     出場次數少的人物,沒有積墨加染的太多馀地,主角們可就清楚極了——我以為最好還是以第一主人公寶玉為例最為首選。

    這須專設一章,别見于後文。

    在這兒,我不妨說幾句看似無關、實則相涉的話: 雪芹佩服顧虎頭(恺之),所以借賈雨村講“正邪兩賦”而來之人時,所列之人即有這位畫苑大師。

    雪芹從他得來“通靈”一詞的啟示(恺之自言,他的畫通靈了),而又欣賞他另一則名言佳話,即“倒食甘蔗,漸入佳境”。

    這其實也就是一種藝術法則。

    雪芹寫寶玉,在“試才”時反對粗陋,求再“蘊藉含蓄”者,亦即一義的不同表述。

    蓋凡高級的藝術,沒有讓你一下子“得味”,“入口蜜甜”的,而且那“甜”必然無甚馀味可享了。

    蘊藉含蓄,正是其真美在内,久而愈光,而不是浮光外铄,立刻都“擺在眼皮子底下”:雪芹的寫人,所以要運用積墨、三染法,也正是要服從顧虎頭的“漸入佳境”的藝術準則。

     〔1〕今年學者多以為《水浒》實作于明代施氏其人亦非實有。

    此處不過随文設詞,不必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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