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圖謀以霸,何可逃侮慢之辱。
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曉妝新樣。
”“幻景無端換境生,玉樓春暖述乖情。
……”
懂得了這些意思,便懂得了淳穎用“幻境”一詞的豐富含蘊。
“傳來”,猶言“寫來”,因詩律要求此處用平聲字,故以“傳”代“寫”。
關于“情”、“幻”的關系,請參看《獻芹集·曹雪芹所謂的“空”和“情”》。
“曠典傳來空好聽”,語式亦見《蒙》、《戚》批語。
下面腹聯兩句,出句即上文已引的那種因聽葬花詩句而引起的“一面二、二而三”的推求之心,悲感之理,亦即寶玉的那種隻願厮守歡聚、生怕盛筵有散的“刻意傷春複傷别”的心性。
杏子陰下的“癡情真理”,也是一樣,他一見杏花零落,栖烏悲啼,便推想邢岫煙的出嫁以至紅顔枯槁……,因而無限傷感。
這就是“生怕春歸人易老”的内涵,是總論人之性情,不指某一情節場景。
“豈知花落水仍流”,推進一層,更出痛語,重申勝義。
“花落水流紅”,不但是大觀園中所正式叙寫的第一個場面,也是全書中的忠言象征語句。
“沁芳”就是“流紅”的另一措語。
“水”是“葬花”的重要關目之一,是大觀園群芳的“歸源”(脂批用語)之所。
淳穎似乎見過芹書全本,知道“花”的命運不止是凋落飄零而已,水還要把她們漂向更是悲慘的“境界”裡去,——而這在寶玉是未能預先領解的。
這裡有強烈的悲劇命運感在,不是詞章的“筆法”上的“虛文”泛設。
如芹書所寫,千紅一哭,有的是水漂,有的土掩,有的是先漂後掩。
紅顔黃土,落花成“冢”,“一抔淨土”,是書中女兒們的共同“歸結”。
寶玉似乎并未先諸女兒而化灰化煙,他終于落到一個境地;有一天,要為這些女兒上墳掃墓,——淳穎的結句分明道出了此情此景。
麥飯一盂,啼鵑在耳,清明時節,他獨自到郊坰去祭掃[注],去尋看夢中相念之人。
淳穎所寫,應有實感,而非純出揣想所能到。
實感的依據尚不可得而詳。
如果不妨運用一點“推求”之法,那麼我似乎看到了一幅圖畫:清明佳節,貧至乞兒的寶玉,想去上墳,苦無祭品,于是走向一家村農門上去讨一點吃的東西。
門開了,一個女子遞與他一碗麥粥,……他擡頭一看,忽然認出這是當年在為可卿送殡時路遇的那一農家的村姑二丫頭!他向她詢問墳頭的座落和路徑,二丫頭自願領路,走向墳園。
将至時,卻見已有二女也來祭掃,驚認時,卻是曾在怡紅院的茜雪和小紅。
這時,大家跪在墳前,一同哭出聲來……。
此時,春末的杜鵑也在悲啼。
人即鵑,鵑即人,已不可分。
這完全是我的想象,未必是淳穎的詩句之所寫的實際。
但因這是由淳穎的詩句而引起的想象,故覺不妨附叙于此,雖有蛇足之嫌,倘亦蝶夢之助欤。
末後,我想再加說明的是,淳穎寫的是總的感受,而非個别的“故事”,不宜多作比附。
再就是我很疑心他所看的《石頭記》,本子應與現今所謂《蒙》、《戚》一系的鈔本有關。
這種本子的形成年代,正好是淳穎襲爵前後的那一段時期。
淳穎的外家是佟佳氏,極可能與《蒙》、《戚》系統祖本的評者“立松軒”有密切關系(說評另文,此難備及)。
所以我認為解淳穎此詩,須明此一來龍去脈,方能解得更為貼切些。
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考知多爾衮、多铎是曹家的旗主,雪芹是他們的“家生子”世代奴隸的後人,作了一部書,卻得到了他的“老旗主”的後代的這樣一首題詠之句。
這是他們兩家人都難以預想的事。
曆史常常有情——使得世間出現雪芹寫的一部有情的書來;曆史又常常無情——它出其不意地開人們一個小玩笑,讓貴賤尊卑在文學藝術之神面前颠倒位次;至少是平等起來,讓人們象飲醇酒佳釀一樣地細品它的醰醰之味。
丙寅六月末伏寫訖于北京之棠絮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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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麥飯,農家粗食,顔師古注《急就篇》雲:磨麥合皮而炊之,……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耳。
”但又常與清明寒食、掃墓祭亡有關,如劉克莊《寒食清明》詩:“漢寝唐陵無麥飯,山蹊野徑有梨花。
”又《哭孫季蕃》詩:“自有菊泉供祭享,不消麥飯作清明。
”鄭元祐《吳桓王墓》詩:“寒地無人灑麥飯,東風滿地飄榆錢。
”皆古人清明以麥飯祭掃之證。
杜鵑啼時,正暮春時節,其聲凄苦,故有啼血之喻,上冢人聞之尤難為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