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入,更何況男的?——寶玉最“貼身”的小童茗煙,總是隻能在二門外“探頭探腦”,寸步不得入内的(可笑電影、電視裡,那小厮一直飛跑進園,如入“無人之境”)。
(六)群芳夜宴壽怡紅,這回可算“自由”“理想”了吧?可是須等查園,查園特别啰嗦,對付過去,才敢關院門,也是得有大嫂子作“主心骨”,這才敢請人,排坐,卸妝,才敢吃酒。
至于唱曲,那是吃醉了之後的“瘋态”,第二日提起來還要羞得捂住臉呢!
不必再絮絮了,餘例讀者自可連類憶及悟及。
這種“世界”,有人從中體會出一個“理想”來。
我深愧弗如,沒有這個智能。
我讀《紅樓夢》,隻是覺得大觀園現實得很——也森嚴得很。
姊妹們除了“異想天開”地鬧了一兩次“詩社”之外,絕不見有什麼“軌外活動”發生過。
寶玉入園時的“新生活”也不過是“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鸾刺鳳,聞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
這個“理想”的“世界”,倒是還派了婆子們管理起來,講起“經濟效益”來,一草一花都不許人随便折采的。
老太太招待劉姥姥,領着她來見見“理想世界”的局面,姥姥也果然東北角上屙屎、怡紅院中醉卧,——也得到了她的“理想”了吧?事實上,作者曹雪芹寫這個園子,連冬天寒冷,姐妹們出園到上房吃飯的種種不便,因此另設小廚房,廚房的“人事關系”引起了各樣的矛盾傾軋,以及守園門的婆子們的貪杯聚賭,以緻發生了許多奸盜之事等等,這是全書一個極大的關目。
這一切,雪芹的筆是清楚不過的,整個是人間的生活實際,而絕不是什麼“天上”,也并不“幹淨”,更沒有什麼“理想”之可言。
如果有人作此理解,那隻能是他個人的事,而不能歸之于作者雪芹,更不能算是一種“研究的革命”。
五,盛衰聚散才是主題
孔東塘的《桃花扇》,最為人傳誦的名句是卷末的“眼看他起樓台,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曹雪芹寫大觀園,有無孔東塘的那種“瞬息繁華”之感?不敢妄言。
但看他怎樣在“熱鬧”中寫冷落,也可參透些消息。
第七十回書(前文略引數句),明面是桃花社、柳絮詞,好象仍是一派“賞心樂事”,實在筆筆都是寫那個“聚散”的散字、盛衰的衰字。
這回書開頭是芳官等四人“大清早起”在外屋炕上“裹在一處”地頑鬧起來,恰值李纨打發碧月來,見此光景,說“倒是你們這裡熱鬧”,寶玉問她你們人也不少,怎麼不頑?她答了一席話:
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姑)娘合琴姑娘也賓住了。
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頭去,更寂寞了。
兩個姨(姑)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你看雪芹的筆,就是這等令你在不知不覺中已引入大觀園将散之境了。
再看早在第二十八回,寶玉在山坡上聽得黛玉嗚咽自誦《葬花吟》,聽到“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之句,不覺恸倒,懷中兜的花瓣,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顔月貌,将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甯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钗、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
寶钗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蠹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這段悲傷?
試看如此種種情懷,全是存亡聚散之大痛,所謂“我這—段悲歡離合,炎涼世态的陳迹故事”(第一回石頭自雲),那是一絲不走的。
紅玉說的“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不過三年五年,各自幹各自的去了,誰還守誰一輩子不成!?”也正是全書“家亡人散”大構局的點睛之筆.我們讀《紅樓夢》,越到後半幅,越是“熱鬧”抵不過冷落的氣氛,一直到第七十九回,迎春既已締婚,邢夫人命她搬出大觀園,寶玉“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不過隻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妪。
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内的翠芹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态”。
再參看脂硯所見雪芹原文中後來的潇湘館的“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這一切聯屬起來,不難領略大觀園後來應是何等境況了。
這之間,雪芹的寓懷與主旨畢竟是什麼?是否是以大觀園來表現自己所假設追求的理想的世界?又有人認為石頭與雪芹是兩回事,那麼,石頭的“理想”原本就是去享一享人間的富貴繁華,石頭向往的“世界”原本就是紅塵下土、俗世凡間。
石頭原無其他“理想”可言。
然則雪芹借它又抒寫了一種何等的“理想世界”?上面的問題,我都解答不出。
因此,深愧下愚。
我的感受,仍然是一個盛衰的巨大變化的感慨悲痛,而不是一個理想世界的得失幻滅。
“是幻是真空曆遍”,真者既逝,追尋如夢。
但大觀園怎麼蓋成的?道是“黃金萬兩大觀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