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事自有一種體察,他們無法長成天真爛漫的孩子,無法做讓人又愛又恨的淘氣包。
他們早熟的眼神,警覺地觀察着世界,時刻準備閃躲,這樣的性格,放在小戶人家,或者更得至親的憐愛,可是賈家太大了,子孫太多,長輩的疼愛成了稀缺資源,還會跟利益挂鈎,子孫之間因此有了若隐若現争奪。
賈環為什麼要推翻油燈,燙寶玉的臉?除了寶玉跟彩霞搭話,更因為他争寵争不過寶玉。
賈母們有限的親情就分不到内向的賈蘭頭上,她疼開朗活潑的寶玉鳳姐還疼不過來呢。
或者要問,黛玉也是個多心的,為何還能得賈母的寵愛?那是因為黛玉雖多心,卻是個直性子,她的多心都是寫在臉上的,更有許多時刻,她也是伶牙俐齒,巧笑嫣然的。
而賈蘭太壓抑,太沉悶,猜燈謎這次,他的牛心拐孤似乎隻為大家取笑了一番,但是衆人心中自然落下一個印象,這個孩子不好接近,不是個可人疼的,久而久之,衆人便懶得叫他了,他也越加沉默,隻在心中立志要出人頭地,替他母親争氣。
像榮國府這樣的人家,人多嘴雜,心思複雜,有時像企業,有時又像官場,惟獨不像個家。
活在其中,李纨最清楚,世上沒有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沒有誰會給他們額外的幫助,真正地憐惜這孤兒寡母,他們一切都得靠自己。
所以李纨跟别人也沒有太多的感情牽絆,帶着小姑子們玩,隻是她的工作,她必須履行的職責,她不偏愛任何一個,和誰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平淡;偶爾在鳳姐生病期間代個班,她也沒有探春式主人公的激情,她隻要管好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就成。
李纨的日子,過得精明,她不占别人的便宜,也不肯吃虧。
寶玉他們辦詩社,李纨帶着他們到鳳姐那兒拉贊助,鳳姐快嘴快舌替她算了一筆賬,說你一個月工資十兩銀子,比我們多兩倍,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
又給你園子裡的地,各人取租子。
年終獎你拿的也是頭一份,去掉開支,你一年有四五百兩的收入呢。
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有幾年呢?你反倒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幹,我還不知道呢。
這番話首先指出李纨的小氣,又強調自己的為難,李纨無言以對,隻好圍魏救趙,以攻為守,借鳳姐昨兒打平兒說事,轉移衆人視線。
鳳姐本也不想得罪這幫小姑子小叔子,隻不過要吃虧吃在明處,不肯平白當冤大頭,正好就坡下驢,彼此戲谑一通,再給他們五十兩銀子,擺平這件事拉倒。
曾有人發問,這五十兩銀子後來怎麼未見提起?可不是,九月初二是鳳姐生日,九月初三得了銀子,到十一月間寶琴他們來了又起詩社,就讓寶钗他們再湊個五六兩銀子送到她那兒去,其間也就兩三個月,一個月兩社,即使社社不漏,也就四五社,如何能花了五十兩銀子?湘雲在寶钗的幫助下,把榮國府有頭有臉的全請了,也才二十兩銀子,平日裡小範圍的聚會,一次怎麼可能花掉十多兩?
有人懷疑被李纨私吞了,我想未必,她到底出身于書香門第,還要博個好名聲,不至于連這點銀子都貪,想來是李纨花得太仔細,和她們姐妹的月錢搭着花,再就是要留到後手不接時再用。
總而言之,她不打算把好容易籌來的這點錢全部花掉,雖然鳳姐說“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兒”,似乎還會再贊助,可是哪有那麼容易呢?李纨可不想再聽鳳姐跟她這麼算一次賬。
李纨算是一個精明人,她精明在骨子裡,隻争利益,不争意氣,她不像鳳姐那樣要壓人一頭,隻要不損害她的利益,她樂得做好人,趙姨娘的弟弟死了,她張口就賞四十兩,按照規矩,隻該賞二十兩的,這規矩探春都知道,李纨未必一定沒有聽說過。
所以底下人都說她是大菩薩,面子裡子俱得實惠。
李纨的做派,也不是就鳳姐一個人看出來了,她跟寶钗探春等要份子錢時,她們一起應諾,可見都是趕忙答應的,怕她不放心。
但是她們都能理解她,一個寡婦,除了抓幾個錢外,還能靠什麼建立她的安全感呢?
李纨拼命攢錢,撫育幼子,與世界保持着若即若離的距離,等到她的明天終于到來,她不會再回頭看從前的光陰,他們母子沒有被那些人愛過,自然也不會去愛那些人。
偌大個賈府,終也有人亡家散的一日,繁華落盡,滿目蕭索,大廈已傾,斷壁殘垣,隻有李纨“戴珠冠,披鳳襖”,這對母子成了賈家斜陽殘照,而當年風頭最健的寶玉卻潦倒不堪,雖然高鹗給了他一個舉人的身份,但都知道這是作者自己的愛好,真實的結果必然更為慘淡。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上帝的歸上帝,塵土的歸塵土,老來富貴的李纨,沒有對寶玉施加任何援手,他們活在各自的命運,一個鳳冠霞帔,一個窮困潦倒,也不可謂不公平。
李纨不會像《金鎖記》裡的七巧那麼變态,沒那麼有攻擊性,想像她與賈家劃清界限的時刻,眼睛裡應該依然有溫婉的笑意,話依然說得妥帖,她的修養使她一定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