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也更有光彩,紅樓夢裡自不必說,黛玉之于寶玉,齡官之于賈薔,前者動辄以性命見,後者則相對含糊暧昧,寶玉是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遲疑思索之後,到了第三十回,才終于明白,一個人隻能得一份眼淚,明了他要的這一份眼淚是黛玉的。
也難怪,男子的天地太廣,選擇餘地更大,假如心靈是一座城池,對于男人,愛情不過偏安于這城池一隅,在女人,卻是占據了全部。
這樣的情形古亦有之,《詩經》裡的《大車》,講述了一個女子勇敢卻絕望的愛情:
“大車檻檻,毳衣如。
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毳衣如,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她說不是我不思念你,但我怕你不敢愛,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不願意與我私奔。
多少年前流傳于河南北部的這首民歌,表達的困境與劉若英那首情歌如出一轍: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這樣的愛你?像我這樣為愛癡狂,到底你會怎麼想?
即便有着這樣的擔心,她們還是勇敢地表達着自己的愛情,那種生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夢想,明知要折斷于男人的緘默之前,卻不能不啟唇、傾吐。
訴說的那個瞬間,就夠快樂的了,那也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的激情。
太多的詩與歌,都像是女人自己的獨角戲,她們的夢幻、輾轉、哀婉、絕望,甚至灼烈如此:“拼将一生休,盡君一日歡”,而男子的愛情,再優美,不過是一個過客的惆怅,“也拟待,卻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計,隻恁寂寞恹恹的,系我一生心,負君千行淚”,總有太多的事情,先愛情一步,占據了他的日程本,讓他們舍下那女子,奔赴而去。
從那些無名的女子,到杜麗娘、崔莺莺,一直到司棋,她們背景不同,才華相貌有高下之分,但站在愛情面前,她們是平等的,愛情如同奇異的珠寶,将最平庸的面目也照得熠熠生輝,或者說,愛情本來是女人心裡的一粒砂,她們卻用心靈的汁液培育出了一顆奪目的珍珠。
司棋被驅逐回家,八十回裡沒了她的消息,高鹗的續書加了個尾巴,說潘又安在外面發了财,又回來找她,還采用秋胡戲妻的伎倆,裝成不名一文的小癟三,試探司棋。
司棋矢志不移,認為一個女人一輩子隻應該跟一個男子,即使這個人再不好,還是要随他而去。
她媽賭氣不許,司棋居然一頭撞死了,潘又安也跟着殉情而去。
這段文字,和王寶钏苦守寒窯的故事主題相似,看上去贊美的是愛情,其實贊美的是貞節與忠誠。
司棋為潘又安失業下崗身敗名裂,他全無抱歉之心,到這會了還認為她有可能是“水性楊花”之輩——潘又安的原話是這樣的“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之輩……”他和高鹗一樣,愛的也不是司棋,而是司棋的忠誠,那麼從前花前月下兩情缱绻之際,他還未曾檢驗過司棋的品性,又是愛她什麼呢?難道僅僅是他有那種需求,而司棋正好是不收錢而要甜言蜜語的一個?
值得注意的是,與曹公的諷刺不同,高鹗對于潘又安頗有些憐惜欣賞的口氣,也許,潘又安不過是他的一個代言人,告知世界,雖然天下女人都是“水性楊花”,但仔細試探,也能沙裡淘金地淘出忠誠貞烈之妻。
曹公本是以惡谑的方式,毀掉某一類男人的面具,如果說他做的是破壞性工作,高鹗做的則是維護,他想方設法要找補回來,當那個女人從不潔變得貞烈,當那個男人由可笑變成莊嚴,高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