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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在丧失中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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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有寶玉一人。

    在我看來,卻不盡如此,可以這麼說,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不是緣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這些不過是作者的修辭,他們的感情是建立在對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與不舍上的的,他們不關心塵世的經濟學問,仕途前程,他們永遠直接地逼向生命的本真,去為所有美好的生命扼腕可惜。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當這些句子一字不落地吹進林黛玉耳中時,她心醉神癡,眼中落淚,她的靈魂不期然與賈寶玉的靈魂到了一處,而等到她随口念出那首葬花吟,感慨生命的奢華與殘忍時,竟能讓賈寶玉意亂情迷,恸倒在山坡上,他們這一刻的相通,不隻是一對戀人的相通,而是兩個有着共同的生命哲學的人的相通,這其實是寶黛愛情的真正主旋律。

     《紅樓夢》寫到這裡,已經到了高潮,但是兩個人還隻是發現了問題,卻沒有共同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算心神相通又如何?他們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們總是說錯話,做錯事,他們必須等待命運給他們一個解決問題的契機。

     于是故事就走到了梨香院,當賈寶玉終于明白“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知道一個人隻有一份眼淚時,他的生命哲學走到了第二步,他認定了林黛玉。

    這個問題解決之後,大觀園裡一片祥和之氣,林黛玉似乎也與他心有靈犀,也不跟他怄氣了,也不吃薛寶钗的醋了,甚至還“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和薛寶钗情同手足不說,連薛寶琴也視做親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沒有了,他們剩下的是賞雪吟梅,聯詩作對,是群芳夜宴,興盡而歡,知人生苦短而及時行樂,雖然其中也有抄檢大觀園這樣的不和諧音,但是都不是他們主觀上造成的,他們無暇旁顧,一心享受着美好人生。

     隻是,這樣的享受與了悟中隐藏着巨大的不真實,他們沒有經曆過真實的痛苦,困惑與了悟皆建立在優越的生活上,而這何嘗不是一種假象?林黛玉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那是她過于敏感,事實上,賈府上下,誰敢拿她怎麼着呢?就是王熙鳳也得讓她三分。

    所以老有人覺得林黛玉和賈寶玉無病呻吟,雖說一個天才總能比别人感受到更多,可是假如我們設想一下,如果賈寶玉和林黛玉擁有更為真實的生活,他們的人生哲學決不是這樣,一宗容易變更的哲學肯定不是成熟的哲學,于是《紅樓夢》繼續朝下發展。

     我們看不到曹雪芹的後四十回,而高鹗的後四十回又是如此可笑,他一點也不希望賈寶玉成為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詩人哲學家,他像賈寶玉的爸爸那樣給他包辦了一個最美好的前程。

    先是中舉,再成高僧,還不忘留個遺腹子來續煙火,可謂想得周到。

    可是我們要這樣一個賈寶玉又有什麼意思呢?他優越得讓我們摸不着頭腦。

     真正的賈寶玉到哪裡去了呢?曹雪芹究竟有沒有寫出後四十回呢?誰也不知道。

    但是撇開這個難以确信的存在,我們一樣可以找到賈寶玉,他在第一回裡就已經出現,他說他現在已經一無所有。

    對于賈寶玉來說,生命是個不斷被剝奪的過程,首先告訴他不可以成為一個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屬于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為屬于他的一份也拿走,真正給了他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當他窮困潦倒,痛失至親,瓦竈繩床、舉家食粥,真實的苦楚和虛幻的孤獨交纏在一起,這時他又依靠什麼來排遣? 所有心靈的武器都被繳了械,隻能去依靠心靈的力度,用《霸王别姬》裡那個老頭的話說,就是得“自個成全自個”,也就是說,自個賦予人生一種意義,回顧時便毫無惶惑之感。

     就是曹雪芹寫作的原因,當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已成春夢了無痕,當摯愛也成心事終虛化,他自己給自己的人生發現了一個新的意義,那就是記載下這一切,當生命以文字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再現,誰能說,這一切都是子虛烏有?誰能說我和我愛的生命都如煙花般轉瞬即逝? 好像是貝多芬說過,我真害怕自己配不上所經曆的苦難,應該說,曹雪芹或者賈寶玉不曾辜負他無論在心靈上還是肉體上所有的遊曆,随着他寫作的深入,随着他新的生存使命的越來越堅定,他會發現,沒有人再能從他這兒剝奪什麼了,他甚至要感激上天,将所有的假象層層剝離,就是要慢慢給他一個真理,我想,如果我們能夠看到曹雪芹的《紅樓夢》的後四十回,賈寶玉未必就會去當和尚,他在空門之外已經了悟,而且在空門之外更能夠了悟,他又何必追求這樣一種形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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