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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見識真高,唐詩的好在于境界,宋詩萬難趕上,隻是得趣而已,兩者的差别,如同真實的自然界與微觀山水,後者總有聊勝于無的意思。
像陸遊這句詩,偶爾把玩一下也可,但是初入門者一旦被這樣的詩迷惑,隻能是屋下架屋,難成氣候。
黛玉老師推薦的是王維,這個入口選得好,王維的詩自然雅澹,器局開闊,看似淺近無理,卻逼真而有味。
香菱談學習體驗時,那段話講得非常精彩: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
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
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
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
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
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榄。
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
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她得出的結論是: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
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真正的好詩,如禅,是“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是錯”的,據說梁啟超與顧随,上詩歌賞析課時,隻能言“好,真是好”,再說不出其他的。
香菱能領會到這難以言喻的好處,可見進了一大步,有了這個鋪墊後,黛玉再翻陶詩給她看,引她到更大的天地之中,但并不将陶詩作為推薦讀物,大約是覺得陶詩屬于高級班教材,香菱應該先看王維、李白、杜甫三個人的詩,打好底子,再談其他。
這裡又沒李商隐什麼事,說實話,我也認為李商隐不是學詩者的首選,讀者容易被他的情緒帶動,詩未必學成,隻會學來一肚子的風花雪月和自诩風流,很多年前,我甚至在某個征婚啟事裡看到,那個經曆坎坷的男子,要找一個和他一樣愛好李商隐的人。
天啊,他怎麼會經曆不坎坷呢?
黛玉自己的詩,有兩種,一種屬于婉約派,比如著名的《葬花詞》、《秋窗風雨夕》、《柳絮詞》等等,風流纏綿,哀婉動人;另一種則屬于王維、陶潛一類,白描為主,較為自然,比如元春省親時,黛玉奉命做的那首詩:
世外仙源匾額
名園築何處,仙境别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這首詩寫得很平,可見王、陶之境界隻能作為一個理想,黛玉--其實是幕後的曹雪芹是寫不出來的。
這也不僅是個人才華的問題,詩歌從來都是宋不如唐,至明、至清,愈不如前,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但後來再也不像唐朝那樣詩人遍地,平均水準大為降低,曹公也隻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不但是這一首,《紅樓夢》裡大部分詩作都水準平平,也就是黛玉的幾首較有真情實感,但也不像寶玉所自吹噓的,是可以與前人相抵的上乘之作,人家不過是為這位公子捧場,偏他就給個棒槌當了針。
紅樓無好詩,但紅樓卻有着巨大的、激情澎湃的詩意,不單是黛玉葬花,不單是寶黛之戀,當然更不單是那些風晨雨夕風花雪月,而是這一切聚集起來,向我們展示的生命的虛與實,有與無,繁華與零落,九死不悔的執着和無能為力的歎息,那樣一種百感交集,悲欣交加。
在這種主色調下,作者總是與叙述中的“現在”保持着距離,他好像永遠在回望着,這種姿态使每一段都變得立體起來,花團錦簇之際,你能看見隐隐的暗影,苦寒死寂的時刻,仍有往昔的光輝照過來,生命因此而風情萬種,它給予的一切,讓人都甘願承擔。
正是因了這份死心塌地,紅樓的調子,始終是溫柔的,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即使身處苦境,亦無一絲戾氣,對生命具有如此柔情的人,我們應該稱他為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