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難受,更想象不到在廁所裡的時間這麼難過去,在廁所裡待一分鐘比在外邊待一小時還要長哩。
她竭力忍受着這難堪的遲緩的時刻。
額角上的汗珠又不斷地滲透出來。
“阿英,阿英!”
她在裡面聽到有人叫喚,兩隻手又把門頂上。
她慢慢聽出來是秦媽媽的口音。
她開了門,跑出來,碰到秦媽媽,劈口就問:
“沒事吧?”
“啥事體?”
“先生查出來沒有?”
秦媽媽撇一撇嘴,說:
“哪能會查出來,這些先生啊,到了車間就不容易了,誰會到廁所來。
”
“走了嗎?”
“走啦。
出來學吧。
”
阿英邁動着酸軟無力的腿,遲緩地走出來,揭開灰布門簾,她向四下看看,大家都忙着做生活,沒有别的人。
秦媽媽指着一百零五号車說:
“快點學吧,别擔心,有我哩。
”
阿英站在一百零五号的那台車前面,緊張地學接頭。
别人休息,她一個勁地學;别人吃飯,她也還是一個勁地學。
下班回到家裡,她用幾根細線拴在筷子上,吊起來,把線剪斷,學秦媽媽的動作,用食指一繞,把頭接上。
到了廠裡,開了車,她的動作比從前快了。
她和車間的姊妹們慢慢也熟悉了,有人來,姊妹們歪一歪嘴或者手指一下,她便懂得,暫時閃開,機警地隐在灰布門簾後面。
先生們前腳走過,她後腳就跟了出來,又站到那台車前面去。
半個号頭的緊張學習,開車、關車、接頭和清潔這些工作,阿英大半都學會了。
沒有幾天辰光,正好滬江紗廠招考接頭工。
秦媽媽給阿英報了名。
阿英這一次是正式走進滬江紗廠,看門的向她露出會意的微笑。
她感激地點點頭。
按着報名的次序,一位先生領着一批應考的女工走到細紗間。
恰巧是用一百零五号車考試。
阿英看到這台車心裡樂開了。
這台車她摸了半個号頭,很熟悉。
前面三個女工考過了,現在輪到了她。
先生手裡拿了一個體育運動比賽用的表,對她說:
“我叫開始,你就接頭;我叫停,你就不要接了。
”
阿英點一點頭。
“兩分鐘要接十二個頭,才算及格。
”
“好的。
”阿英的眼睛斜視着錠子,想:兩分鐘能接十二個頭嗎?這次考試決定她能不能做廠,而且隻是兩分鐘的時間。
她站在滿繞着雪白細紗的錠子面前。
“開始!”
阿英的手迅速地接着頭一個,兩個,……一個勁地接。
她這時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事物,眼睛隻是注視着一個個轉動的錠子和一根根斷了頭的細紗。
她連氣也幾乎沒有換一口,額角上的汗珠如雨點一樣的往下滴,也顧不上揩一下。
“停!”
她馬上放下了手。
因為剛才太緊張,她竟不知道自己接了幾個頭。
那位先生摘下耳朵上的鉛筆,一根根的數,最後向她笑了笑,那意思表明滿意她的成績,說:
“十六個。
”
他用鉛筆在一個小本子上記錄下她的成績。
阿英聽到這個數字心裡得到無上的安慰,吐了一口氣,這辰光才覺得身子有點累了。
她站在那裡沒動,還留戀地望着錠子。
“阿英!”
她擡頭一看,秦媽媽站在人圈外邊向她招手:
“你快過來,阿英。
”
阿英走了出去。
秦媽媽歡天喜地對她說:
“你考上了,恭喜你,小鬼丫頭。
”
秦媽媽一把把她抱在懷裡,樂得不行,用手一個勁兒撫摸着她的頭發。
湯阿英到滬江紗廠,先做養成工,看十三木棍①。
她拿了工錢,盡量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了一點錢寄回梅村鎮,貼補家用。
她在滬江紗廠,就像在秦媽媽的草棚棚一樣,懷念着爹娘,默默地做生活,不大願意說話。
她的生活,仿佛是一條靜靜的小溪,汩汩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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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木棍:一木棍六個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