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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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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事,容易的极少,几乎无事不难;但从文字功夫上讲,其难莫过于自叙了。不过一般人对此未必体会得到,也不一定承认。——这也就是为什么讲小说的人们(受了某种理论的影响)极轻视自传性的著作,更不肯服膺《红楼梦》是曹雪芹“自叙”这一真理,因而在理解《红楼梦》之伟大的缘由上,失去了极重要的一条主脉而不自知,还在批判别人。

    自叙为何最难?兵法最讲“知己知彼”。《老子》教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知之明”这句话出典在此)。所以自叙必须“知内知外”——内即己,外即物(包括时空环境社会人物……一切条件)。这既要“主观”,又忌太主观;既需“客观”,又不能昧己以徇(殉)物。

    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张岱的《陶庵梦忆》,雪芹的《石头记》,乃至《浮生六记》、《老残游记》之特别吸引人,另有一番独特的魅力,其真正缘由正在于此。

    我的自叙,最不行的就是知己知彼与知内知外的智慧与“功夫”。我身上的“矛盾”很多,也很大。比如,大学读西语系,教书教外文系,英文在燕京大学时颇有一点小名气,可是我内心一点儿也不喜欢西方文化,年老至衰到了“严重程度”——对之有了“反感”!

    我真心喜爱的,是中华的文化,传统的文学艺术,文物衣冠,社会伦理道德的精神,民族审美的意境……

    我自幼“智商”不低,记忆力超群。“过目成诵”,简单的能做到一半多,难的可到三四之一。如一篇《滕王阁序》,默读三遍即可背得下来(虽不巩固)。初中、高中,两次几何课名师在黑板上“卡”住了,都叫“周汝昌,你来解释”。我上了讲台,在黑板上毫不费力地列出几个“式子”,很快解答了本题。我这份“聪明”在师生间是公认群推的——但我记不住一个“西历”(今曰“公元”了)的年头儿,只能记“贞观××年”“康熙××年”!平生爱诗迷词,可是那些名篇我大抵只能背诵几个断句,总也记不住整篇!

    智商不低——只是学不好下棋,一试必为对手“制服”。于是“自知”:我对钩心斗角无能,也不感兴趣。

    至于数理化,我能门门考100分,但一到高中,对那些只有“数据”、“逻辑”而毫不关才华情志的课程,逐步失去热情,“分数”下降,兴致索然。

    于是我发现:我做不了政法家、科学家。我只能在“文字海”中浮沉。

    我也喜欢人文社会科学,尤其史地与语言学的考证与解说。如借用后来在“文革”一类运动常见的一句批判用语来说,不客气:“走的是白专道路”。这不太光彩,可是我无法“打扮”自己。

    我极爱重的是不受其他因素干扰的、不被人为利用的真正学术研究。我喜欢“国货”,喜欢民族节序风俗。我喜欢民族建筑、民族音乐……

    对这些方面,也许有些人看我很保守、落后,甚至冥顽不化。

    不了解这一切,很难理解我为何后来走上了红学道路,为何持有如此这般的学术观点,为何又如此地执著痴迷,甘受百般挫辱、诬陷、排挤、攻击,而无悔意,也不怨尤。

    诗曰:

    聪明灵秀切吾师,一卷《红楼》触百思。

    此是中华真命脉,神明文哲史兼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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