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钗之所以能如此吸引人,引起那麼多人的好感——即使在那非常的年代,在她被報刊、小冊子“搞臭”的時候,許多人仍然恨不起她來。
她确實在人格與道德高度上不如林黛玉,但在曹雪芹筆下,她仍然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少女。
曹雪芹确實是将寶钗、黛玉作為某種對立形象來寫的,但不是階級對立,也不代表兩種社會勢力,而是某些氣質、個性、觀念上的差别。
作為一個進入青春期的少女,寶钗自然希望将來有一個能作為女人終身依靠的好男子作丈夫,若無此想法才不正常呢。
而在一個不可能任意接觸男子的社會中,就在身邊的賈寶玉這樣一個出色的男性必定會得到寶钗的極大好感。
但由于寶、黛從小一起長大,賈府上下關于他倆的說法寶钗不會無所聞。
所以品格端方、為人忠厚、自律甚嚴的寶钗從未有過任何破壞寶黛關系的言行,相反倒是一直很注意避嫌,有一次見黛玉去了寶玉那兒她故意避開。
寶、黛特别親密,她并未有什麼不快或嫉妒的反應,寶钗并未去争。
從文本來看,說她“千方百計想做寶二奶奶”,恐怕也是言重了。
寶黛雖然有“前世因緣”,那畢竟是個神話,不必說按現代意識衡量不具備法律效力,即使在封建社會,由于寶黛從未訂婚,寶钗即使參與“角逐”,也無可非議。
所以“争寶二奶奶寶座”既無罪,也非過。
我們在評論寶黛愛情婚姻悲劇時不能以封建觀念來批判封建主義。
寶钗知道寶、黛從小青梅竹馬,而且老太太賈母格外喜歡二玉,因此她并沒有表現出任何非分之想。
她待黛玉是真誠的,并不虛僞。
寶钗的悲劇也正在于此。
第八回黛玉去看寶钗——當時她和寶玉均住賈母處,按黛玉的小心眼子,有可能就是知道寶玉去了才去的——她見寶玉在,不冷不熱“半含酸”地說了些話,寶玉見“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複之詞,隻嘻嘻的笑兩陣罷了。
寶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
甲戌本在末句批道:“渾厚天成,這才是寶钗。
”此論公允。
寶钗确實比較忠厚,她的一些錯誤——包括三十四回她批評寶玉“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交友不慎;覺得他應“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指賈政)也喜歡了”;以及勸他走讀經應舉之道等等都是——并不是品質惡劣造成的,也不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寶二奶奶”能使自己鳳冠霞帔,而是她真誠地信奉封建道德之故,更非偷奸耍猾。
她十分真誠地為自己,同時客觀上也為别人制造着悲劇,這正是這個藝術典型的美學與社會學價值之所在,其思想深度遠遠超過為了“争奪寶二奶奶寶座”的小女人意識。
薛寶钗之所以令人懷疑甚至不滿卻又引起許多人的喜歡,正因為她并不虛僞。
虛僞者通常都很淺薄,假情假意,比較容易識别。
而薛寶钗則不論是勸戒寶玉還是黛玉,都直言不諱,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
她是把這些當作一個正派人、貴族公子或是大家閨秀的行為準則來宣揚的。
她自己深信不疑,她也希望别人這樣。
薛寶钗形象的悲劇意義,很值得那些自以為一片真誠好心為他人卻既為他人也為自己制造悲劇者深思。
類似這種品質不壞(有些甚至很好),卻由于真誠地信奉并忠實實行某種當時看滴翠亭寶钗戲彩蝶來絕對正确,其實極度錯誤的信念而做了壞事甚至害死人者,那些年我們見得還少嗎?薛寶钗形象的一大現實意義就在于此,而且這種啟示具有永恒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