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他說:“十二次。
”其實就是幾百次我也不以為奇,但還是說:“真的?”歎咤了一番。
《流言》裡那張大一點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
獏黛在旁邊導演,說:“現在要一張有維多利亞時代的空氣的,頭發當中挑,蓬蓬地披下來,露出肩膀,但還是很守舊的,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裡。
”她又同攝影師商酌:“太多的骨頭?”我說:“不要緊,至少是我的。
”拍出來,與她所計劃的很不同,因為不會做媚眼,眼睛裡倒有點自負,負氣的樣子。
獏黛在極熱的一個下午騎腳踏車到很遠的照相館裡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到我家來,說:“吻我,快!還不謝謝我!……哪,現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
——沒看見過愛玲這樣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陽台上,聽見嗆嗆嗆打鑼,遠遠的一路敲過來,又敲到遠處去了。
屋頂的露台上,防空人員向七層樓下街上的同事大聲叫喊,底下也往下傳話,我認得那是附近一家小型百貨公司的學徒的喉嚨,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這種時候總是非常高興,有機會發号施令,公事公辦,臉上有一種慘淡動人的懇摯,很像官——現代的官。
防空在這一點上無論如何是可愛的,給了學徒他們名正言順的課外活動。
我想到中古時代的歐洲人,常常一窩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婦人抓到了,在她騎掃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來燒死。
後來不大相信這些事了,也還喜歡捉,因為這是民間唯一的冬季運動,一村莊的人舉着火把,雪地裡,鬧鬧嚷嚷,非常快活。
……樓頂上年青的防空員長呼傳話之後,又聽見他們吐痰說話,登高乘涼,漸漸沒有聲音,想必是走了。
四下裡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戰場的埋伏。
我立在陽台上,在黯藍的月光裡看那張照片,照片裡的笑,似乎有藐視的意味——因為太感到興趣的緣故,仿佛隻有興趣沒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視裡還是有對這世界的難言的戀慕。
有個攝影家給我拍了好幾張照,内中有一張他最滿意,因為光線柔和,朦胧的面目,沉重的絲絨衣褶,有古典畫像的感覺。
我自己倒是更為喜歡其餘的幾張。
獏黛也說這一張像個修道院的女孩子,馴良可是沒腦子,而且才十二歲。
放大了更加覺得,那謙虛是空虛,看久了使人吃力。
獏黛說:“讓我在上面塗點顔色吧,雖然那攝影家知道了要生氣,也顧不得這些了。
”她用大筆濃濃蘸了正黃色畫背景,因為照片不吸墨,結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來。
頭發與衣服都用暗青來塗沒了,單剩一張臉,還是照片的本質,斜裡望過去,臉是發光的,浮在紙面上。
十九世紀有一種PreRaphaelite畫派,追溯到拉斐爾之前的宗教畫,作風寫實,可是畫中人盡管長裙貼地,總有一種奇異的往上浮的感覺。
這錯覺是怎樣造成的,是他們獨得之秘。
這一流的畫雖然評價不高,還是有它狹窄的趣味的。
獏黛把那張照片嵌在牆上凹進去的一個壁龛裡,下角兜了一幅黃綢子,黃裡泛竹青。
兩邊兩盞壁燈,因為防空的緣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條子;一開燈,就像辦喪事,當中是遺像,使我立刻想爬下磕頭。
獏黛也認為不行,撤去黃綢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牙骨折扇,湖色的羽毛上現出兩小枝粉紅的花,不多的幾片綠葉。
古代的早晨我覺得就是這樣的,紅杏枝頭籠曉月,湖綠的天,淡白的大半個月亮,桃紅的花,小圓瓣個個分明。
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溫柔的湖色翅膀,古東方的早晨的蔭翼。
現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個賣糖果發夾的小攤子上買了兩串亮藍珠子,不過是極脆極薄的玻璃殼,粗得很,兩頭有大洞。
兩串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張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到玻璃框子裡,一球藍珠子在頭發裡隐隐放光。
有這樣美麗的思想就好了。
常常腦子裡空無所有,就這樣祈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