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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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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說,前兩天的對談會裡,一開頭,她發表了一段意見關于婦女職業。

    “記者”方面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是……”她凝思了一會,臉色慢慢地紅起來,忽然有一點生氣,說:“我又不是同你對談——要你駁我做什麼?”大家哄然笑了,她也笑。

    我覺得這是非常可愛的。

     即使在她的寫作裡,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

    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

    她與她丈夫之間,起初或者有負氣,得到離婚的一步,卻是心平氣和,把事情看得非常明白簡單。

    她丈夫并不壞,不過就是個少爺。

    如果能夠一輩子在家裡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系是可以維持下去的。

    然而背後的社會制度的崩壞,暴露了他的不負責。

    他不能養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職業上的發展。

    而蘇青的脾氣又是這樣,即使委曲求全也弄不好的了。

    隻有分開。

    這使我想起我自己,從父親家裡跑出來之前,我母親秘密傳話給我:“你仔細想一想。

    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

    ”當時雖然被禁锢着,渴想着自由,這樣的問題也還使我痛苦了許久。

    後來我想,在家裡,盡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将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後幾年的求學的年齡反倒被耽擱了。

    這樣一想,立刻決定了。

    這樣的出走沒有一點慷慨激昂。

    我們這時代本來不是羅曼蒂克的。

     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擘開生死路”那樣的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的人對于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也是應當的。

    而對于我,蘇青就象征了物質生活。

    我将來想要一間中國風味的房,雪白的粉牆,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着豆綠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隻上面點着個胭脂點。

    中國的房屋有所謂“一明兩暗”,這當然是明間。

    這裡就有一點蘇青的空氣。

     這篇文章本來是關于蘇青的,卻把我自己說上許多,實在對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釋的地方,我隻能由我自己出發來解釋。

    說到物質,與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開的。

    可是我覺得,刺激性的享樂,如同浴缸裡淺淺地放了水,坐在裡面,熱氣上騰,也感到昏鎊的愉快,然而終究淺,就使躺下去,也沒法子淹沒全身,思想複雜一點的人,再荒唐,也難求得整個的沉湎。

    也許我見識得不夠多,可以這樣想。

     我對于聲色犬馬最初的一個印象,是小時候有一次,在姑姑家裡借宿,她晚上有宴會,出去了,剩我一個人在公寓裡,對門的逸園跑狗場,紅燈綠燈。

    數不盡的一點一點,黑夜裡,狗的吠聲似沸,聽得人心裡亂亂地。

    街上過去一輛汽車,雪亮的車燈照到樓窗裡來,黑房裡家具的影子滿房跳舞,直飛到房頂上。

     久已忘記了這一節了。

    前些時有一次較緊張的空襲,我們經濟力量夠不上逃難(因為逃難不是一時的事,卻是要久久耽擱在無事可做的地方),轟炸倒是聽天由命了,可是萬一長期地斷了水,也不能不設法離開這城市。

    我忽然記起了那紅綠燈的繁華,雲裡霧裡的狗的狂吠。

    我又是一個人坐在黑房裡,沒有電,瓷缸裡點了一隻白蠟燭,黃瓷缸上凸出綠的小雲龍,靜靜含着圓光不吐。

    全上海死寂,隻聽見房間裡一隻鐘滴搭滴搭走。

    蠟燭放在熱水汀上的一塊玻璃闆上,隐約的照見熱水汀管子的撲落,撲落上一個小箭頭指着“開”,另一個小箭頭指着“關”,恍如隔世。

    今天的一份小報還是照常送來的,拿在手裡,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是親切,傷恸。

    就着燭光,吃力地讀着,什麼郎什麼翁,用我們熟悉的語調說着俏皮話,關于大餅、白報紙、暴發戶,慨歎着回憶到從前,三塊錢叫堂差的黃金時代。

    這一切,在着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于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别的也沒有什麼了呀! 一隻鐘滴搭滴搭,越走越響。

    将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

    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搭,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

    十字布上挑花,我并不喜歡,繡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

    蠻荒的日夜,沒有鐘,隻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鈞窖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我于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劃的。

    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連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

    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

    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

    然後戰争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迹都沒留下。

    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在那邊三年,于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認為是糟蹋時間。

    我一個人坐着,守着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

     後來看到《天地》,知道蘇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難過。

    然而這末日似的一天終于過去了。

    一天又一天。

    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裡嗤嗤嗤拉窗簾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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