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的緣故。
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來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吧?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
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羁。
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
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闆無變化。
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
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絕對不是過分的要求,然而這裡面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
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
——是那種安定的感情。
要一個人為她制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确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
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别是很大的。
難當然是難找。
如果感到時間逼促,那麼,真的要說逼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裡的“花信年華”,不是已經有遲暮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僅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婦人。
《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在我原來的想象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衆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
(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
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
駐顔有術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裡不安定。
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
普通的确是如此。
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
——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她靈魂的美而被愛。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
然而那一天空襲過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
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
逃難起來,她是隻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所以她近來特别地膽小,多幻想,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魇的黑暗裡。
她忽然地會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以後寫稿于還得嘴裡念出來叫别人記,那多要命呢——”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
心境好一點的話,不論在什麼樣的患難中,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
多遇見患難,于她隻有好處;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
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于幾個古美人,總是寫不好。
裡面提到楊貴妃。
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
我想她決不是單靠着口才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
有了錢,就有熱鬧,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
帝王家的富貴,天寶年間的燈節,火樹銀花,唐明皇與妃嫔坐在樓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皇親國戚攢珠嵌寶的車子,路人向裡窺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氣經月不散;生活在那樣迷離惝恍的戲台上的輝煌裡,越是需要一個着實的親人。
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妃,因為她有他是一個妻而不是“臣妾”。
我們看楊妃梅妃争寵的經過,楊妃幾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簡直是“本埠新聞”裡的故事,與曆代宮闱的陰謀,詭秘森慘的,大不相同。
也就是這種地方,使他們親近人生,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
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裡面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怅。
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哔栗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
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着個老女仆,伸手向火。
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
她彎腰坐着,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凄凄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
由此我想到蘇青。
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裡去取暖,撲出一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沒這麼冷過!
所以我同蘇青談話,到後來常常有點戀戀不舍的。
為什麼這樣,以前我一直不明白。
她可是要抱怨:“你是一句爽氣話也沒有的!甚至于我說出話來你都不一定立刻聽得懂。
”那一半是因為方言的關系,但我也實在是遲鈍。
我抱歉的笑着說:“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呢?可是你知道,隻要有多一點的時間,随便你說什麼我都能夠懂得的。
”她說:“是的,我知道……你能夠完全懂得的。
不過,女朋友至多隻能夠懂得,要是男朋友能夠安慰。
”她這一類的隽語,向來是聽上去有點過分,可笑,仔細想起來卻是結實的真實。
常常她有精采的議論,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把這個寫下來呢?”她卻睜大了眼睛,很詫異似地,把臉色正了一正,說:“這個怎麼可以寫呢?”然而她過後也許想着,張愛玲說可以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