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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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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櫻幫着看看。

    我們三個人一同到那時裝店去,炎櫻說:“線條簡單的于她最相宜。

    ”把大衣上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褶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

    最後,前面的一排大鈕扣也要去掉,改裝暗鈕。

    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鈕扣總要的吧?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 我在旁邊笑了起來,兩手插在雨衣袋裡,看着她。

    鏡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面襯着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憧憧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

    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着,端相她自己,雖然微笑着,因為從來沒這麼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之眉眼裡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使我想到“亂世佳人”。

     蘇青是亂世裡的盛世的人。

    她本心是忠厚的,她願意有所依附;隻要有個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紅樓夢》裡的孫媳婦那樣辛苦地在旁邊照應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興興頭頭。

    她的家族觀念很重,對母親,對弟妹,對伯父,她無不盡心幫助,出于她的責任範圍之外。

    在這不可靠的世界裡,要想抓住一點熟悉可靠的東西,那還是自己人。

    她疼小孩子也是因為“與其讓人家占我的便宜,甯可讓自己的孩子占我的便宜”。

    她的戀愛,也是要求可信賴的人,而不是尋求刺激。

    她應當是高等調情的理想對象,伶俐倜傥,有經驗的,什麼都說得出,看得開,可是她太認真了,她不能輕松,也許她自以為輕松的,可是她馬上又會怪人家不負責。

    這是女人的矛盾麼?我想,倒是因為她有着簡單健康的底子的緣故。

     高級調情的第一個條件是距離——并不一定指身體上的。

    保持距離,是保護自己的感情,免得受痛苦。

    應用到别的上面,這可以說是近代人的基本思想,結果生活得輕描淡寫的,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了。

    蘇青在理論上往往不能跳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的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我純粹以寫小說的态度對她加以推測,錯誤的地方一定很多,但我隻能做到這樣。

     有一次我同炎櫻說到蘇青,炎櫻說:“想她最大的吸引力是:男人總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麼,同她在一起很安心。

    ”然而蘇青認為她就吃虧在這裡。

    男人看得起她,把她當男人看待,凡事由她自己負責。

    她不願意了。

    他們就說她自相矛盾,新式文人的自由她也要,舊式女人的權利她也要。

    這原是一般新女性的悲劇,可是蘇青我們不能說她是自取其咎。

    她的豪爽是天生的。

    她不過是一個直截的女人,謀生之外也謀愛,可是很失望,因為她看來看去沒有一個是看得上眼的,也有很笨的,照樣地也壞。

    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很容易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

     于是她說:“沒有愛。

    ”微笑的眼睛裡有一種藐視的風情。

    但是她的諷刺并不徹底,因為她對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

     在中國現在,諷刺是容易讨好的。

    前一個時期,大家都是感傷的。

    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歎息,雲裡霧裡,不大懂事。

    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進到諷刺。

    喜劇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現實。

    本來,要把那些濫調的感傷清除幹淨,諷刺是必需的階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

    因為滿眼看到的隻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性愛就是性行為;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麼?是的,可是我們已經文明到這一步,再想退到獸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從前在學校裡被逼着念《聖經》,有一節,記不清了,仿佛是說,上帝的奴仆各自領了錢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獲得更多,拿得少的人,連那一點也不能保,上帝追還了錢,還責罰他。

    當時看了,非常不平。

    那意思實在很難懂,我想再這樣多解釋兩句,也還怕說不清楚。

    總之,生命是殘酷的。

    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無限的慘傷。

     有一陣子,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于好了。

    我一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聽了卻是很擔憂。

    後來知道完全是謠言,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結婚是一大半家裡做主的,兩人都是極年青,一同讀書長大,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裡,無可選擇的,兄弟一樣的自己人。

    如果處處覺得,“還是自己人!”那麼對他也感到親切了,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重的合不來的地方。

    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是仔細想過來的。

    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遭,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受不了的。

    她會變得喑啞了,整個地消沉下去。

    所以我想,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

    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濟上的幫助,總比回到她丈夫那裡去的好。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

    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匪氛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挂。

    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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