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quo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
&rdquo那時候所說的,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罷?我不預備裝模作樣把我這裡所要說的當做鄭重的秘密,但是這篇文章因為是被編輯先生催逼着,倉促中寫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擇言了,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在那裡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一部分背景。
就當它是在一個&ldquo月落如金盆&rdquo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你聽的罷!
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公寓裡熱水汀管子的長度,大約是想拆下來去賣。
我姑姑不由的感慨系之,說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隻顧一時,這就是亂世。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
然而我對于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
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對于我一直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
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産,但還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來。
近來不知為什麼特别有打破東西的傾向。
(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爾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ldquo輪到姑姑砸了!&rdquo)上次急于到陽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粉碎了,膝蓋上隻擦破一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上,擦上紅藥水,紅藥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
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緻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塊。
因為現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隻是在裡面撞來撞去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第一個家在天津。
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
北京也去過,隻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上松軟的皮&mdash&mdash她年紀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颔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
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
她姓何,叫&ldquo何幹&rdquo。
不知是那裡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為什麼幹什麼幹。
何幹很像現在時髦的筆名:&ldquo何若&rdquo,&ldquo何之&rdquo,&ldquo何心&rdquo。
有一本蕭伯納的戲:《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
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
&ldquo天津,華北。
一九二六。
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
提摩太·C·張·&rdquo
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
院子裡有個秋千架,一個高大的丫頭,額上有個疤,因而被我喚做&ldquo疤丫丫&rdquo的,某次蕩秋千蕩到最高處,唿地翻了過去,後院子裡養着雞。
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袴子,坐在闆凳上,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唱出來,&ldquo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
&rdquo謎底是剪刀。
還有一本是兒歌選,其中有一首描寫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隻記得一句&ldquo桃枝桃葉作偏房&rdquo,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着個青石砧,有個通文墨,胸懷大志的男底下人時常用毛筆蘸了水在那上面練習寫大字。
這人瘦小清秀,講三國志演義給我聽,我喜歡他,替他取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叫&ldquo毛物&rdquo。
毛物的兩個弟弟就叫&ldquo二毛物&rdquo&ldquo三毛物&rdquo。
毛物的妻叫&ldquo毛物新娘子&rdquo,簡稱&ldquo毛娘&rdquo。
毛娘生着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一肚子&ldquo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rdquo,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心計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後來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負。
當然我那時候不懂這些,隻知道他們是可愛的一家。
他們是南京人,因此我對南京的小戶人家一直有一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的感覺。
久後他們脫離我們家,開了個雜貨鋪子,女傭領了我和弟弟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努力地買了幾隻劣質的彩花熱水瓶,在店堂樓上吃了茶,和玻璃罐裡的糖果,還是有一種豐足的感覺。
然而他們的店終于蝕了本,境況極窘。
毛物的母親又怪兩個媳婦都不給她添孫子,毛娘背地裡抱怨說誰教兩對夫婦睡在一間房裡,雖然床上有帳子。
領我弟弟的女傭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