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小說處女作《書劍恩仇錄》雖然總體的藝術成就還不算高,與他後來的作品相比差了一截,這也難怪,因為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
然而,正因為是第一部作品,作者的技巧雖還未臻圓熟,但作者對人生的感受卻寫得自然、真實、而又豐富。
幾乎金庸所有作品中的成熟的思想,在這一部作品中都有了萌芽。
從而,這是最值得我們注意,也最值得我們研究的一部作品。
比如在愛情生活中的“選擇的困惑”,在這一部書中便已初露端倪。
即主人公陳家洛對翠羽黃衫霍青桐、香香公主喀絲麗這一對姊妹花的愛情,撇開個性、命運及道德、倫理等等因素或評價,我們看到,這對于陳家洛來說也的确是一個難題:“我心裡真正愛的到底是誰?”這一問題無時無刻不在陳家洛的心頭葷繞。
因為這一對姊妹各有各的好處,而又都對他一往情深,盡管一個說了,一個沒有說,但都能使他感受到。
當真是“一個可敬可感,一個可親可愛,實在難分輕重”。
——這正是我們每一個人在人生中都有可能遇到的難題。
正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面對林黛玉與薛寶钗,一個木石前盟,一個金玉良緣;“玉帶林中挂,金钗雪裡埋”,雙峰并峙,二水分流,實在是難以抉擇。
——後世評家簡單地認定賈寶玉隻愛林黛玉而“不愛薛寶钗”,這恐怕是太簡單了,也太武斷了。
沒有看到,賈寶玉之所以更偏向林黛玉,那是包含着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對婚姻不能自主的家庭環境和命運的反抗。
若是沒有父母之命,兩個都可以自由抉擇,賈寶玉恐怕要反而感到為難。
——
不說這個,讓我們還是回到金庸的小說上來。
金庸在《書劍恩仇錄》中提出了這一兩難的抉擇,最後因為命運的播弄,香香公主慘死,陳家洛失敗,又與霍青桐失散,從而不了了之了。
但這種選擇的困惑一直都存在着。
隻不過,在此後的創作中,金庸——像許多古典作家一樣——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這種兩難的抉擇。
實質上是采取一種較為簡單的方式将“愛”與“不愛”明确地區分開來——
如郭靖愛黃蓉,而不愛華筝公主;胡斐愛袁紫衣,而不愛程靈素;楊過愛小龍女,而不愛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郭襄..;如此等等,我們也不必一一列舉了。
這樣做,自然有各種各樣的原因。
首先是藝術叙事方面的考慮,中心突出,旁枝不至喧賓奪主,讀者也看得明白。
其次,是基于一種創作的“嚴肅性”,以防将戀愛變成了“亂愛”(當代的暢銷小說中确有不少這種不嚴肅的作品)。
再次,這樣寫,還有一個客觀的依據,那就是一個人隻能愛一個人。
——這無疑是受了一夫一妻的現代婚姻制度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再說由相愛到結婚也正是我們的習慣心理及其定勢。
——最後,可能還有更深的一種信念。
即“一個人一生隻能愛一次(當然隻愛一個人)”..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也能夠接受。
其實,上述的理由多少有些似是而非。
隻不過是一種習慣性的文化心理及其審美定勢在起作用。
并不是真理,人性的真實狀态也并不是這樣簡單明了。
男女之間的愛情常常表現為“一對一”的形式,這是受到了現實的制約,諸如婚姻制度、法律、道德觀念、文化背景、生活習慣等等。
但這不一定符合真實的(深刻的)人性本質、愛情真相及人心的真實願望。
男女的相愛,常常總是事先有過一番理想(或幻想)的藍圖,總希望其對象是十分完美的。
而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卻往往都不是完美的,實際上也不可能是完美的。
且不說每一個具體的對象身上有優點也有缺點,僅是優點,也隻能符合我們心目中的“理想藍圖”的某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則可能在另一些(異性)對象身上發現了,于是就出現了“一個可敬可感,一個可親可愛”或一個溫柔賢惠、一個活潑開朗;一個英雄豪邁,一個儒雅敦厚的..
等等狀況,令我們難以抉擇。
我們“隻能”取其中之一,但我們“希望”的卻是合二而一。
合二而一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們就必然面臨着選擇的困惑。
金庸畢竟是一代宗師。
他不可能總是回避這樣一種人性的願望和真實的“隐秘”。
他不可能總是回避;袁承志對阿九、令狐沖對儀琳、楊過對程英、郭襄..
的情感的真實态度和真實的情感性質。
——楊過追逐陸無雙這位“白衣少女”,又欣賞完顔萍的楚楚可憐之态,對程英的溫柔體貼銘感于内,對郭襄的靈性知己倍加贊賞..難道能簡單地以“不愛”一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