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本非罪,愛未必造孽。
然而不知何時,情和孽被組合到了一起,被當成了一種惹不得、生不得,甚至思不得、想不得的東西。
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中寫了一副對聯,叫作“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自古風月債難償”。
其實是懷了一種大悲憫來看待人生,達到了一種苦海慈航的大佛境界。
但也并沒有批定情就是孽。
愛作為一種情感,一種心理,一種人性,非但不是罪孽,相反是人之為人的最重要的支柱、依據。
——不是情愛造成了什麼罪孽,相反,若非情感,人類恐怕早已毀亡了。
且莫談玄。
我有一位寫小說的朋友從萬裡之外寫信給我,說他又看了一遍金庸的《天龍八部》,深感這是一部大書,雖龐雜松散,不無失控的可能性,但大家風度,随心所欲,任意所之,也正在此。
他說,蕭峰之死輝煌則輝煌矣,卻讓人覺出徹骨的冷,慕容複的話盡管不堪,卻讓他真正進入了幻化中的現實(因為他畢生追求的原本就是一種幻化的現實),身邊還有一個忠貞不貳的女人,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明白我的朋友的意思,也同意他的說法。
慕容複一生碌碌,追求一種夢想,王霸雄圖,使他人性漸失,但他身邊還有一位癡情不變的姑娘,那姑娘就是阿碧,就是一開始就出現,一口吳侬軟語,一身靈秀之氣的姑娘。
我還記得小說最後一回、最後一段的情形:段譽、王語嫣等人從北方回到大理境内,忽見一座墳頭上坐着慕容複,頭戴紙冠,面相俨然,讓一群小孩山呼萬歲、跪拜再三,慕容複就說:“衆愛卿平身,朕既興複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
”然後就發糖給這群小孩吃。
段譽他們還發現:墳邊垂首站着一個女子,卻是阿碧。
她身穿淺綠衣衫,明豔的臉上頗有凄楚憔悴之色,隻見她從一隻籃中取出糖果糕餅,分給衆小兒,說道:“大家很乖,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語音嗚咽,一滴滴淚水落入了竹籃之中。
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隻盼招呼她和慕容複同去大理,妥為安頓,卻見她瞧着慕容複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複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态,心中頓時一凜:“各有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何必多事?”
《天龍八部》是一部“無人不冤,有情皆孽”的書。
但最後一幕中的阿碧對慕容複的那種愛情,卻使我們熱淚盈眶。
我們感激她、崇敬她、也憐惜她,同時還不免有些妒忌慕容複“這小子如此福氣,卻隻知‘複’而不知福,身在福中不知福”!
真正的愛情是美麗而又崇高的。
比如阿碧的愛就是如此。
此情綿綿,與罪與孽絲毫也沾不上邊,一介弱女的愛情,有時能變成挽救一個人乃至一個人類的巨大的力量。
也還是在這一部書中,“天下四大惡人”中排行第二的“無惡不作”—
—她實在是無惡不作、罪大惡極——葉二娘雖然使人痛恨厭惡,但卻也有使人同情乃至使人尊敬的一面,那就是她對少林寺方丈玄慈的刻骨銘心的愛。
蕭遠山和虛竹都要求她說出她愛的那個男人是誰,可她就是不說。
蕭遠山又說“這男子隻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念到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凄慘”?又說“他為什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
——
葉二娘說:“我不能嫁他的。
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很好。
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
他..他是好人。
”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逍逝而有絲毫減退。
衆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着實情深義重。
隻不知這男人是誰?”(第42回)她當然不能說。
因為她心愛的人是現任少林寺的方丈、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德高望重的玄慈大師。
玄慈固然還有一份私情,而且固然就是惡名素著的葉二娘,這不免使人感到震驚,感到匪夷所思!玄慈這位正派武林的領袖,和一位惡女人?..玄慈無疑是犯了雙重的罪孽。
他在衆人面前也坦然承認了,并要求公開受仗,最後自絕筋脈而死,葉二娘一開始要代他受仗爾後又殉情身亡。
..看起來,這是一樁帶有罪孽的戀情,因為玄慈身為和尚且當方丈,卻犯佛門大戒,但對葉二娘而言卻并非如此。
正如玄慈所說:“癡人,你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欲,何罪之有?”——玄慈與葉二娘的愛情本身,卻是可歌可泣的。
他們雙雙身死,應該能消解所有的罪孽,而他們的人性光輝卻也随之而閃爍光芒。
他們的愛情毫無卑污龌龊之處,而是真摯、純潔、深刻的。
甚至是高尚的,也是感人至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