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到報上香港陷落的消息,眼前仿佛突然落下一道帷幕,周圍顯得陰暗起來,又好像從外面吹進一股寒風,連屋内空氣也馬上變冷了。
我呆呆地獨坐在樓上房裡。
我的腦子起初遲鈍好像變成了一個鉛塊,半點多鐘以後,我的思想忽然活動起來,而且活動得厲害。
在這些時候我的眼前老是隐隐約約地現着你那和藹的笑容。
有一次你的蓋着濃黑唇髭的嘴張開,用熟習的聲音喚我的名字。
但是我睜大眼睛,房内并沒有一個人影,窗外安靜地橫着奇形怪狀的石山。
我才記起我已經有三個星期不曾得到你的消息了。
我的書桌上還擺着那封未發的信,你的姓名分明地寫在信封上面,這裡的朋友們常常談起你,仿佛你随時都可以在我們中間出現,我們不相信你從此就失去蹤迹。
三個禮拜原是很短的時期。
不過在這些天裡永遠是大火,轟炸和激烈的戰争;永遠是饑餓,流血和種種可怕的傳說。
我們不敢想象你和一些朋友怎樣在這種每一刻都接近死亡的環境裡活下去。
有人殘酷地提出一個“死”字。
又有人設想你們全進了敵人的掌握。
但是我不能相信惡運已經踐踏了你們,用一個悲慘的結局埋葬了你們的奮鬥的一生。
在我這個樓房裡打開窗戶,便可以看見馬路上、菜畦中攤開的冬日的陽光,寬闊的路上安閑地走着穿了各式各樣衣服的男女。
他們的笑聲和話語常常輕快地飛進我的房裡來。
這周圍的空氣是很平靜的,很愉快的。
在這時候想到另一個地方的激烈的戰争和殘酷的屠殺,似乎是不可能。
要是沒有那幾張淩亂地丢在屋角的報紙,我還會懷着平靜的心情等候你的信,或者看見綠衣人推着腳踏車從馬路走下屋前的空地,便匆匆跑下樓去,看有沒有從你們那裡來的信件。
但是我現在不會做這樣的事了。
我知道等待是徒然的。
你不會給我寫信來,在你們所處的那種環境裡你不會想到寫信的事。
你即使寫了信,也不會有飛機把你的信載到我們這裡。
在接連三個禮拜中我做了許多夢,有最好的,也有最壞的:你和一些朋友都平安地到了這裡,或者你們都遭了不幸。
像後者那樣的噩夢更多,有一兩夜它們甚至接連地追逼我。
在那些夢中仿佛都有一隻魔手扼住我的咽喉,或者一塊大石壓住我的胸膛,我不斷地掙紮着,我終于完全醒過來了。
但是我發覺自己躺在灰白色的寒夜裡。
包圍着我的還是那靜寂,可以摸到、嗅到,甚至可以看到的靜寂。
的确靜寂帶着一種難看的、絕望的慘白色,而且有一種搔痛人鼻子和喉嚨的氣味。
它似乎沒有開始,也沒有終局。
夜也是這樣。
我醒着,睜大眼睛望着夜,望着靜寂。
夜是那麼深,靜寂是那麼濃,我的眼光又是那麼微弱無力。
于是我的眼皮又垂了下來。
繼續來的夢仍然是噩夢。
你們又遭遇到不幸。
我仍然在跟那些可怖的景象掙紮:殘酷的轟炸,大屠殺,一個繁榮城市的毀滅。
我自己等着接受和你們的相同的命運,或者我束手旁觀你們流血。
忍耐到了限度,我又掙紮地醒了,這一次我把一幅棉被掀到床下去了。
我突然感到一陣冷。
我坐起來,仍是灰白色的夜,仍是無邊無盡的靜寂。
我下床去拾起被來。
雨刷刷地落在窗外馬路上,這好像是剛剛開始的。
我打了一個冷噤,又睡進被裡去。
過了一會兒我仍然睜着眼睛。
除了夜和靜寂,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疑惑地想:究竟先前的是夢,抑或現在的是夢?我想不透。
我開始感到疲乏了。
忽然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親切的喚聲:“××,回來哪!”
接着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回來了。
”
聲音繼續着,自遠而近。
同時我的房間裡閃動着淡淡的燈光。
我看見燈光和人影在窗紙上移動。
我不知道走在馬路上的是幾個人,隻聽見“回